「那孩子跟我說，他想要自殺，但他沒有辦法跟校內的老師講」，在接到自閉症孩子悠悠（化名）的訊息時，Judy早已不是他的特教班老師，因為在悠悠升上國三那年，學校突然開不出特教代理的職缺，儘管想過能把悠悠帶到畢業，但身為代理教師，本來也就隨時得做好離開的心理準備。
悠悠並不是特例，而是全台灣10萬多個特教生的縮影。像悠悠這樣的自閉症孩子，不容易和人建立親密的關係，常缺乏基本的社交能力，尤其會在班上反覆說一樣的話題，導致其他老師的厭煩。「但他們跟我說，我就會聽，然後給他們一些回應」，從國一到國二共2年的時間，悠悠發現到Judy是會傾聽的老師，也就慢慢開始敞開心房、找老師聊天。
在國三這年，悠悠或許是狀況不好，功課壓力也大，而接到悠悠想自殺的來訊時，Judy無奈表示：「我也不能怎麼辦，只能趕快想辦法聯絡他們現在校內的老師處理。」
花上數月建立的關係，沒開缺就毀於一旦
當了10年的特教老師，Judy並不是第一次在這樣半被迫的情況下，離開已經建立信賴關係的特教學生。尤其，特教班的孩子多半適應能力不好，「只要是頻繁的更動，對他們來說都不是好事」，因此，特教領域有一套教學模式，就是從零開始建構一個適合特殊孩子的環境，讓孩子在熟悉固定流程後，漸漸有精力做其他嘗試。
只要更換老師，就有可能讓孩子已經習慣的流程亂掉，而了解之前固有的模式或是建立新的模式，就是特教老師的專業所在。對自閉症的孩子而言，「換了老師，有很大的機率他會無視你；他知道你想跟他講話、建立關係，但他就是不講話」，Judy表示，他還遇過換了新老師後，孩子站在門口、根本不願意進教室的情況。
不具有特教專業的老師，在面對學生的「無視」時很可能會放棄，但Judy的做法是頻繁接觸、「逼」學生互動，「就算他沒有給出回應，我還是會點他的名字說：『你再想一想，老師先叫別人』。」在這樣的引導下，自閉症孩子大約兩到三週會開始願意互動、溝通，到「回答問題」的程度則得花上一個月。
但這也僅僅是建立起師生互動的橋樑，對特教老師來說，完成一整套建構式的環境可能得花上數月、甚至一個學期的時間，「好不容易建立好了，我又要走了」，談到這裡，作為代理教師的Judy無奈地說。
面對養家糊口的壓力，要怎麼回頭考教甄？
10多年前Judy從台師大特教系畢業，拿到特教教師證後，曾考過北、中、南各區的特教教師甄試，但當時錄取率就不高，只能從代理教師開始當起。
在基隆落腳了10年，工作以外的人生也在此生根發芽，建立家庭後，Judy更不可能到外縣市考教甄。但基隆的特教正式教師沒有年年開缺，他也已經沒辦法像剛畢業的大學生一樣當個全職考生，「我今天沒有工作，就是沒辦法養家糊口；但是如果上班，讀書時間一定會被壓縮」，儘管在教學現場能維持特教領域的專業度，卻越來越難再回頭準備教甄、拿到正式缺。
「其實老師並不是不優秀，是缺額真的開得太少了」，特教工作專業人員協會理事宋俞表示，許多做了很久的特教代理教師，根本無法想像什麼時候可以成為正式教師。這種不知明年會落腳在哪間學校的不確定感，一直是縈繞不去的煩惱，「如果今天我未婚、我單身，那我還是會去試試看其他縣市的教甄」，Judy受訪時無奈說道。
「員額控留」優先普教，特教代理問題更嚴重
事實上，代理教師比例高的問題並不只發生在特教領域，近年少子化的影響在教學現場漸漸浮現，公私立學校減招減班已成常態。全教總副秘書長張旭政指出，縣市政府因此在撥預算增聘專任教師時相對保守，長年控留員額，再加上聘用代理教師能夠節省經費，各種因素導致代理教師比例居高不下。
但以110學年度為例，全台國小到高中的代理教師比例為15.4％，其中特教老師的代理比例卻達兩成，足足多了5個百分點。這與張旭政所說的「員額控留」有著密切關聯。
員額控留指的是把專任員額留下，改聘代理教師、兼任、代課教師等支援人員，相關法規對學校的員額控留的比例都有明確規範，例如中小學必須控制在8％的範圍以內。但員額控留的比例是特教、普教併同計算，宋俞表示，學校缺乏資源時特教班總是先被犧牲，若正式教師可佔的員額不夠，就會讓特教班多一些代理教師，而這也是特教代理教師問題比普教更加嚴重的關鍵原因之一。
弔詭的是，特教領域承受著少子化、員額控留的影響，但教學資歷15年的新北市林姓特教老師斬釘截鐵地說：「學生人數近10年增加1.5倍，特教並沒有少子化的問題」，因此他認為在員額控留的計算上，特教應該要與普教脫鉤，才能根本處理現今特教現場的代理議題。
代理教師無法累積年資、續聘充滿不確定性
既然是「代理」教師，也就意味著在待遇上和正式教師會有落差，當了10年的代理教師Judy說：「我們在年資的累積上面，永遠都是以第1年去計算」。以10年年資來看，月薪就少了1萬多。加上每年有1個月的考績獎金、代理教師沒有，整年下來薪水落差將近20萬。
再來就是代理教師一年一聘，甚至有部分縣市無法給足一年聘期，若是後者，老師每年將再少掉近2個月的薪水；即使聘期給足一年，代理教師還是得面臨無法續聘的問題。
各個學校對於代理教師續聘的處理方法不一，林老師表示，續聘最多可以續聘2次，但有的學校每年都會重新招考，看各個教評會怎麼決定。
以基隆的學校來講，基本上很少有學校會續聘特教代理教師，Judy估算有續聘的學校大約只有三成，大部分的學校都傾向隔年再考一次。有些學校會向老師表明：「我還是有這個缺，但是我們不會續聘，我再開一次考試，然後你再來考」，也就是說，每年都要面臨失業的威脅。
至於為何不續聘，Judy表示，有些學校的缺額不是固定的，尤其為了符合員額控管的規範，特教的缺額常常優先被普教佔走。
代理教師招不到，「無證教師」滿街跑
儘管如此，特教現場目前仍面臨連代理教師都招不到的問題。一般學校在招聘特教代理教師時，第一次招聘會限制需有特教教師資格，到了二招只要有教師資格或相關科系畢業即可，如果還是招不到，三招的時候只要大學畢業，連教育學程都沒有修過就可以去應徵。
因此，在專業度極高的特教現場，有部分的教師可能大學時讀的是和特教幾乎沒有關聯的科系，更不用說拿到特教教師證，張旭政表示，這樣的「無證教師」常常不懂特教生的特性，以至於不知道如何和特教生進行有效的溝通和指導，往往經過長時間摸索而稍有了解後，代理的聘期也到了。不然就是不清楚特教生的需求，無法針對學生進行教學上的調整，導致教學成效事倍功半。
其他老師舉例，許多無證教師不懂「多層次教學」，也就是在同一個班級內上不同程度學生的課程，且無證教師常會用「自己對待小孩」的方式來帶孩子，而不像是「老師對待學生」。如果遇到自閉症的孩子出現固著行為或過動症的孩子與同學發生衝突，沒有受過相關教育訓練的話，會不曉得該怎麼處理。
因此，具有特教資格的正式或代理教師，就會避免讓無證教師接困難的個案，例如林老師所在的班級中，無證教師的師生比約是1：12，而他本人則約1：18，且都是較為複雜的個案。張旭政則表示，無證教師不知道如何撰寫個別教育計畫（IEP）、課程計畫及相關文書，以致大量的文書作業幾乎壓在其他教師身上。
不過，一名彰化特教無證教師受訪時指出，他擔任特教老師已經超過10年。雖然他也坦言剛踏入特教現場時，的確常常無法理解為什麼孩子總是學不會，且每年都會出現不同的個案，如情緒障礙、自閉症、緘默症、過動症、聽障、視障、多障等等，但這10餘年來他不斷自我進修，主動了解所有特殊孩子的狀況，如果碰到不來學校的孩子，也會想辦法引起其學習興趣。
「普教開大缺，幹嘛來特教？」教師盼特教法迎來曙光
事實上，不只代理教師，整個特教現場都在面臨人才流失的問題。張旭政指出，特教老師的工作量遠高於一般普通教師，以至於有特教證書的老師寧可去普通班當代理教師，也不願去特教班。「普教的正式、代理都開大缺，幹嘛來特教？」林老師也無奈說道，特教班的負擔非常重，教學節數常常超標，「正常的話要選擇去普通班當老師，還是去資源班當老師？」
《特殊教育法》睽違14年終於又要大幅修正，19日立法院教育及文化委員會還在進行逐條審查，對倡議已久的教團而言，這是改善特教環境的一線曙光。對此，張旭政認為應還給特教老師正常、合理的工作量，減少不必要的文書業務，將心理評量工作交給專人負責，取消工作量龐雜的特教評鑑，都是讓特教老師工作合理化的首要項目。
林老師強調，應該確切盤點特教現場缺少的教師數量，逐年開出實缺，且在計算員額控留時，要讓普教與特教脫鉤、用區域計算。至於如何讓已經流失的特教老師回流，林老師也建議特教代理教師要能夠計算年資，提升整體待遇並降低師生比，才能減緩現況惡化。
針對師生比的問題，日前教育部長潘文忠在回應立委提問時表示，由於資源班學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原班級，只有部分時間抽離，因此在師生比上不容易像有固定班級的特教班一樣做規範。目前國教署正持續和地方政府討論，已經有規劃草案。
「特教老師、特教生在學校都是被忽視的，有什麼資源缺乏，會優先讓特教班去承受」，宋俞受訪時氣憤說道。至於這項被寄與厚望的修法，能否真正改善特教老師的勞動環境，並增進10萬多名特教學生的權益，仍有待立法者和當局給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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