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家族都在等你考上台大，你叫我把臉往哪裡擺？」那一晚他把書桌頂住房門，只怕媽媽闖進來，手握棒球棍也不敢睡著

為何我們大人把學習變得這麼痛苦？

第一次見到君威母子是會考後的招生季，班主任拿著印有上榜感言的宣傳單，舌粲蓮花地遊說：「君威很出色，趁著現在才要上高中，可以開始規劃讓他考醫科。」

關鍵詞「醫科」一出，君威媽媽的眼神亮了起來。她接過榜單，入迷地端詳，好似已看到兒子登榜。「你們的榜單很不錯。不過，好像沒有年年出臺大醫科和滿級分？」

坐在一旁的我察覺到君威瞄我一眼後，接著竟不屑地撇開臉，似乎還「嘖」了一聲。

看到眼前這對難搞的母子，我暗自祈禱：「老天，拜託，別讓這位媽媽繳費。」

但老天爺並未眷顧我。君威入班後，班主任與他母親幾乎週週「關切」。我常被迫找君威討論為什麼英文小考、段考「只考九十幾分」，而他臉上彷彿總匯集了全宇宙的不滿，全程僅簡短地以「嗯」、「喔」回答。

有次我終於受不了這種模式，豁出去似的對他攤牌：「你媽媽到底是怎麼回事？九十幾分到底要檢討什麼？」此話一出，他瞬間慍怒，起身悻悻然離去。

當天回家的路上，我腦海不斷播放著他臉上那股複雜的不滿與厭煩。「為何我們這些大人把學習變得這麼痛苦？」想到這點，沉重的罪惡感有如鎖鏈勒住喉嚨。身為老師卻解不開這個困境，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當天晚上，意外收到君威的訊息：「老師，對不起，今天才發現您不是我想的那種老師。」

對話開啟後，我逐漸勾勒出這對母子的故事，不禁感嘆補習班的榜單真像流刺網，連明顯不需要補習的孩子也被撈進來。

「我上國中前，媽媽臉上總掛著溫暖的笑容。」君威惆悵地追憶，「她犧牲事業，在家帶我。小時候，我上過不少有趣的課程和讀童書。媽媽的後援，使我的表現遠超過其他同學，各種考試和檢定都輕鬆拿高分。贏過別人能讓媽媽開心，我也很有成就感。

「上國中後，常態性地校排第一沒人可贏了，媽媽開始在家長社群找有助於拿高分的教養資訊參考，還常拿補習班的榜單感言給我看，希望我超前學習。我從小習慣滿足媽媽的各種期許，卻意外地讓她像染上分數癮，越來越著迷於我的表現。最後竟不顧我的抗議，把我的考試成績、競賽成果都貼到家長群組，寫教養文炫耀。」

這是千篇一律、早已聽爛的劇本，但這回卻讓我警覺到「分數癮」疑似透過榜單、高分教養文，在家長間傳染開來。孩子表現得越好，家長的癮頭越大；一旦孩子稍有失常，家長便出現焦慮不安的「戒斷症狀」。

我想起曾有位家長在討論讓孩子超前學習的事情時，傳過類似的訊息：「看完榜單和高分群的心得，若孩子超前，會讓我有成就感，比輸了就會焦慮。越看越心態失衡，感受到理智在逐漸消逝。」

君威接著說：「榜單牆和上榜感言都讓我很不舒服。雖然考了超高分，我寫了超棒的感言，但我不快樂。你們補習班好像〈糖果屋〉故事裡的巫婆，付我獎學金來寫感言，吸引其他小孩入班。」瞬間，我隔著螢幕覺得被賞了一百個巴掌，感到無地自容。

努力撐住自己的孩子

這次破冰，開啟了我和君威之間較深入的互動，但一路上，都是看著他與媽媽困在向下迴旋當中。隨著穩定位居校排的前幾名，離大學醫科更接近，他也不斷地更新母子之間的拉扯。

不知從何時開始，媽媽接觸了宗教活動，她告訴君威要透過祈福，才能讓成績有更大的突破。此後若君威考高分，她便宣稱是宗教靈驗；偶有失常，則斥責他浪費祈福的錢。

「媽媽的脾氣變得越來越火爆，連我爸也束手無策。我不管怎麼考，都只會為她帶來刺激。」

眼見君威的困境已經超出我力所能及，我只能盡量扮演友善的大人，固定在他每週來班時，陪他消化情緒。

「老師，你放心，我挺得住。等考上醫科，我媽媽脫離了升學壓力，情況應該就會好轉。」幾次說到崩潰處，他總以這句話撐住。尤其在高三這年，他更是在崩潰與撐住自己之間，激烈震盪。

媽媽拿刀逼他考臺大

學測成績公布後，君威約我見面。

「老師，前幾天我去了趟警局，現在我腦子一團混亂。」

平日沉著的君威，此刻卻雙眼滿是血絲，看起來像戰敗的拳擊選手。從他口中吐露出一段令我毛骨悚然的情節。

「我的學測意外沒考滿級分，媽媽一聽我不願意再去考分科測驗拚臺大醫科，突然歇斯底里地抓起刀子，激烈到全身顫抖地哭著大吼：『整個家族和我的家長社群裡，大家都在等你上臺大，你叫我把臉往哪裡擺？你不考，我就跟你同歸於盡！』」

面對媽媽如中邪般的言行，君威驚慌地逃出家門，直奔警局。到了警局，擔心全盤托出會引來社工介入，他只說自己學測考差了，惹媽媽生氣，請警察打電話叫爸爸來接他。

「那晚我好怕媽媽半夜會闖入房間，就用書桌頂住門，抱著球棒才敢睡著。隔天早上，媽媽竟然一派輕鬆地叫我吃早餐。社會版『毒殺』的標題在我腦海打轉，我一時悲憤，當場暴哭，抓起漢堡就啃。她要是下得了手，就當我還她一條命。」

君威邊說邊不斷摳著指甲，反覆地問：「媽媽為什麼會這樣？」

自覺救母失敗而頓失心靈支撐的他，雙眼噙淚，盯著地板，一次宣洩出累積十幾年的內心汙泥。

十幾年來，戰戰兢兢地面對大、小考試，扛不住壓力時，就躲到學校的廁所哭，回頭再繼續念。被人喊學霸，連抱怨壓力大的權利都沒有。

多少次失去了讀書動力，焦慮到天亮才睡著。

一直催眠自己拿了滿級分的成績單，就能喚醒媽媽。誰知才不小心多錯一題，換來一個更瘋狂的媽媽……

「我根本是廢物，連自己的媽媽都救不回來。我真的不行了……還拿刀逼我考試。難道榜單對大人真的這麼重要嗎？」君威以炯炯有神的淚眼直視著我逼問。

身為靠榜單牆謀生的補教老師，我擠不出半個字為自己辯白，當下覺得自己是孩子悲慘遭遇的共犯。

「君威，今天回家，你一定要當面跟爸爸說當天的真實情況。」我正色勸告，並留給他私人手機。我懊惱自己除了聆聽，沒有更多的輔導技巧能幫助這孩子。

「我覺得媽媽很可憐……」

接下來幾個月，君威時不時與我聯絡，透露在爸爸及親友的強力規勸下，媽媽正在看身心科。

確定錄取醫學系後，他跟我說了一段心裡話：「冷靜下來後，我覺得媽媽很可憐，擔負著對我的教養責任，為了我，長期看那些教養資訊、補教廣告，竟不知不覺地分數中毒。一路上看著媽媽為了我越陷越深，我除了考試，什麼都不能做。」

君威的這段談話，讓我深刻地反思：是不是補習班少投放些網路廣告、少貼些榜單，這樣的狀況就會少一點？

從補習班的榜單，完全看不出孩子們在那背後的辛苦掙扎。榜單及廣告撩撥起的欲望、期許，加諸於教養者和孩子身上，影響了他們的思考與行為。有如「放符」般，人們一旦吞進這些廣告背後隱含的暗示，被撩撥起的分數欲未獲滿足，言行受到激化，賠上的可能是親子感情。

不看榜單牆，做自己就好

聽完故事，子勤的表情彷如石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過了一會兒，成績也排名前段的他打破沉默，說：「我媽媽很溫柔，她總說『考不好沒關係，你成績再差也是我們家的孩子』，然後會『溫柔地』聊起親友的小孩念醫科多優秀。」

子勤的成績雖然相當出色，但離上醫科有段距離，在當醫師的長輩與親友面前，總覺得自慚形穢。媽媽總是柔聲地告訴他：「你很差」、「當醫師很棒」。幾次他發憤圖強拚成績，但不管怎麼拚，心裡都知道離考上醫科還遠得很。

「好幾次在書桌前念書念到噴淚，但我以為大家都這樣。原來連君威學長這種第一名的都撐不住，我這麼勉強自己，當然會崩盤。」他恍然大悟地說。

「老師，你看過《咒術迴戰》嗎？這部日本動畫描述人類強烈的欲望會化成類似妖怪的咒靈，附著在人身上，最後讓人言行脫序。我覺得君威學長故事裡的榜單牆，對社會發動了大量的『期許』，學生身上背著『期許』就像背著咒靈。

「每次我身上的咒靈發作，都覺得自己是家裡最差的小孩，不配當我爸媽的孩子。」子勤終於願意直視他的心魔。

「聽你這樣說，榜單牆一定是超強咒靈，它可是集眾人之力聚積而成的『期許』呀。」領會子勤的描述後，我一想就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看他心魔稍解，我打趣地問他：「你還想登上君威學長在榜單牆上的位置嗎？」

「謝謝，先不用。我做自己就好。」子勤對我做個鬼臉，帶著開朗的笑意回我。

回家後，我看了《咒術迴戰》。當晚作了噩夢，夢中，我和一群學生與家長合力立起一面榜單牆，接著它變成巨大的咒靈，不斷吞食著學生和家長。那面榜單牆越長越巨大，最後把我也吃掉……

我雖意識到自己被困在噩夢中，但就是醒不來。

摘自 楊陽《要讓孩子贏過誰──一位非典型補教老師的教育修羅場》/寶瓶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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