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聲燭影」其實是假的：《大宋官家現形記》選摘（2）

「斧聲燭影」是討論宋太宗繼位繞不開的話題，但這個故事本身是虛假的。

宋太宗如何繼位，官方史書一字未題。「斧聲燭影」出自宋人筆記《湘山野錄》，作者文瑩是位僧人，生活在宋仁宗時期，當時趙匡胤去世已七、八十年，文瑩的資訊只可能來自傳聞。《湘山野錄》記載，趙匡胤去世前一天晚上，天氣本來十分晴好，星光燦爛，趙匡胤心情十分愉快。突然之間天地陡變，雪雹驟降，讓宋太祖非常緊張，他緊急傳召皇弟趙光義入宮。趙光義進宮後，趙匡胤將他請進寢宮「酌酒對飲」。奇怪的是，趙匡胤讓伺候的宦官、宮女全部離開寢宮，只剩下皇帝與晉王兄弟倆。接下來《湘山野錄》以屋外宦官、宮女的視角描述當時的情形：

但遙見燭影下，太宗時或避席，有不可勝之狀。

遠遠只見屋內燭影下皇弟趙光義做出避讓樣子，好像有甚無法承受之重，這個情節就是「燭影」說法的來歷。喝至半夜三更，宮殿外雪積數寸，趙匡胤趁醉隨手拿取桌子柱斧到屋外戳雪，柱斧不是武器或工具，而是諧音「祝福」的擺飾類工藝品，所謂「斧聲」是指柱斧戳雪發出的聲音。

趙匡胤一邊戳雪一邊對趙光義說：好做好做。

「好做」應是「好好幹」，暗含「你辦事我放心」的意思，但也可理解為「好自為之」；按太宗毒殺太祖的觀點，「好做」也可理解為「你幹的好事」。太祖醉後酣睡，鼾聲如雷。《湘山野錄》又記載，這晚趙光義留宿宮內。凌晨太祖鼾聲突然消失，左右湊近一看太祖已駕崩，趙光義便接受遺詔繼位了。

太宗留宿宮中的情節幾乎不可能出現，但後人還是依據這段所謂「斧聲燭影」的記載形成了諸多猜測。因有兄弟倆喝酒的情節，猜測趙光義酒中下毒害死趙匡胤；因出現柱斧戳雪的情節，猜測太祖被斧頭砍殺；又或者趙匡胤酒後打鼾，便推斷死於腦溢血。但「斧聲燭影」情節在《湘山野錄》中並非整篇敘述的重點，只是這部分情節被李燾摘入《續資治通鑑長編》正文，史家又過度迷信《續資治通鑑長編》，所以便圍繞著這個情節打轉。那麼《湘山野錄》敘述的重點在哪裡，這段故事從趙匡胤觀察天氣開始講起，但在此之前《湘山野錄》還有很長一段敘述也被《續資治通鑑長編》做為補充資料保留在注文中，可能因涉及道教神怪而長期為史家忽視。這部分內容是趙匡胤觀察天氣並請趙光義喝酒的起因，也是探究趙匡胤死因的重要線索：

祖宗潛耀日，嘗與一道士游於關河，無定姓名，自曰「混沌」，或又曰「真無」。每有乏則探囊金，愈探愈出。三人者每劇飲爛醉。生善歌步虛為戲，能引其喉於杳冥間作清徵之聲，時或一二句，隨天風飄下，惟祖宗聞之，曰：「金猴虎頭四，真龍得真位。」至醒詰之，則曰：「醉夢語，豈足憑耶？」至膺圖受禪之日，乃庚申正月初四也。自御極不再見，下詔草澤遍訪之，或見於轘轅道中，或嵩、洛間。後十六載，乃開寶乙亥歲也，上巳祓禊，駕幸西沼，生醉坐於岸木陰下，笑揖太祖曰：「別來喜安。」上大喜，亟遣中人密引至後掖，恐其遁，急回蹕與見之，一如平時，抵掌浩飲。上謂生曰：「我久欲見汝決克一事，無他，我壽還得幾多在？」生曰：「但今年十月廿日夜，晴，則可延一紀；不爾，則當速措置。」上酷留之，俾泊後苑。苑吏或見宿於木末鳥巢中，止數日不見。帝切切記其語。

「祖宗潛耀日」，「潛耀日」是還沒有飛黃騰達、還沒當上皇帝時，「祖宗」不是一個詞語，中間可加一個頓號，其實是宋太祖、宋太宗兩個人的連稱。趙氏兄弟還沒當上皇帝時，曾和一個道士在關河一帶一起遊歷。這個道士的名字也不確定，有時叫「混沌」，有時叫「真無」，神祕莫測。三個人一起玩，錢花完了，道士就從一個袋子裡掏錢，袋子裡錢掏不完，愈掏愈多，或者說這個道士會法術，能點石為金，點金術是宋朝非常流行的道家法術。有了錢，三人就一起喝酒，喝到爛醉。「步虛」是指神仙凌空行走，也指道教儀式中道士繞著法壇遊走，有特殊的步法，邊走邊念念有詞，「善歌步虛為戲」是說道士善於舉行道教儀式。

道士還有特異功能能透過喉間向「杳冥間（天空）」發出一種特殊聲波的「清徵之聲」，有時只有一、兩句話，可以遠距離傳播，然後借助自然風定向發送，且只有太祖和太宗可以接聽。有次道士就用這種方式向太祖、太宗傳達了一個資訊，「金猴虎頭四，真龍得真位」。道士是喝醉酒時說出這句話，太祖、太宗聽不懂，等道士醒了問這話什麼意思，道士說喝醉了說的夢話，毫無依據，你們千萬不要相信。後來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建立了宋朝，他登基當皇帝是庚申年正月初四。傳統中國以天干、地支紀時，建隆元年是庚申年，正月是寅月，地支又與生肖對應，申猴寅虎，所以趙匡胤登基是「真龍得真位」，宋太祖登基日是「金猴虎頭四」。這麼長篇幅的敘述是為了說明道士的預言非常靈驗，同時非常關注太祖、太宗兩人的命運。換言之，道士對太祖稱帝的預言是為了引出下面對太宗得位的另一個預言。

趙匡胤稱帝後就找不到這位道士了，他下詔在民間尋訪，但只說道士在嵩山一帶出現過，無從知道其確切行蹤。十六年後，開寶八年（九七五），趙匡胤參加三月初三日上巳節的祓禊活動，御駕臨幸西沼——注意這個情節非常關鍵，「駕幸西沼」是故意含糊其詞的表述，考諸史實應是指趙匡胤往西京洛陽祭天。這次西京行程是導致趙光義決意奪嫡的重要轉捩點，這個情節在史書與筆記的記載中相互呼應，只是為了「脫敏」而將西京祭天曲寫成「西沼」、「祓禊」。趙匡胤這次外出，突然發現道士醉酒坐在岸木陰下，道士看到趙匡胤便笑嘻嘻地上前打招呼問候。趙匡胤很開心，急忙派內侍暗中將道士召引至宮中，因擔心道士溜走，又趕緊回宮與他見面。兩人久別重逢，仍如舊時一般談笑飲酒。這時趙匡胤對道士說：我一直想讓你再幫我確定一件事情（「決克一事」是再算一次命），想問問自己能得壽多少。道士說：今年十月二十日晚上是個大坎（趙匡胤的卒年是開寶九年，這裡錯寫成開寶八年），如果那天晚上天晴，那麼你還能活「一紀」（十二年）；如果不是晴天，颳風下雨或者別的，那就趕緊安排後事。算命之後，趙匡胤把道士留下來，安排在皇家宮苑中。管理宮苑的官吏有時驚奇地發現他在樹梢、鳥巢這些奇怪的地方睡覺過夜，數日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道士說出了趙匡胤可能去世的具體日期，趙匡胤牢記在心。接下來才有了趙匡胤夜觀天象以及「斧聲燭影」故事。

「斧聲燭影」是整個故事的結尾，天氣突變是兌現趙匡胤死亡預言的徵兆，所以趙匡胤死亡的祕密藏在道士預言而不是「斧聲燭影」中。（推薦閱讀：風評：前有陳菊後有姚立明─兒戲國家名器，賴清德超扁趕英）

＊作者吳錚強，浙江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知名宋史、社會史學者，本文選自作者著作《大宋官家現形記：撕開宮廷政治三百年的黑幕》（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