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一聊到沙烏地的女權現狀,總會出現蒙面黑袍裝、男性親屬作保制、性別隔離等關鍵字。蒙面黑袍裝尤其跟保守意識形態掛勾,成為瓦哈比最顯而易見的代名詞。但在性別話語下,人們往往會忽略服裝的政治性,以及其在諸多穆斯林國家歷史進程中的特殊意涵,以沙烏地為例,蒙面黑袍原非半島遊牧民族的傳統服飾,卻在1960年代開始的覺醒運動浪潮下被標舉為正統,並成為當地女性的標準服飾,直至今日。
穆斯林婦女服飾的原始型態
黑袍的阿拉伯文為عباءة或عباية(Abaya),原本也可譯為罩袍,但現已逐漸被黑袍的意象寡占;頭巾一般稱為حجاب(Hijab),面紗則多用نِقاب(Niqab)。而中東女性自我遮蔽的習俗既有宗教因素,也受環境氣候影響,但這兩者卻又不完全獨立。
首先由宗教規範來看,
古蘭經24:31中寫道:
"你對信女們說,叫她們降低視線,遮蔽下身,莫露出首飾,除非自然露出的,叫她們用面紗遮住胸瞠,莫露出首飾,除非對她們的丈夫,或她們的父親,或她們的丈夫的父親,或她們的兒子,或她們的丈夫的兒子,或她們的兄弟,或她們的弟兄的兒子,或她們的姐妹的兒子,或她們的女僕,或她們的奴婢,或無性欲的男僕,或不懂婦女之事的兒童;叫她們不要用力踏足,使人得知她們所隱藏的首飾。信士們啊!你們應全體向真主悔罪,以便你們成功。"
第33章59節則寫道:
"先知啊!你應當對你的妻子、你的女兒和信士們的婦女說:她們應當用外衣蒙著自己的身體。這樣做最容易使人認識她們,而不受侵犯。真主是至赦的,是至慈的。"
這兩段可說是最常被用以證成罩袍、頭巾合理性的經文。但早在伊斯蘭肇基前,罩袍、頭巾與面紗就已是半島婦女的傳統服飾,甚至發源於中東的其他一神教:猶太教、基督教等,都有要求婦女以巾覆發、遮蔽身體的傳統,這其實與適應沙漠氣候而生的當地衣著息息相關。
而後隨著伊斯蘭教的擴散傳播,非沙漠氣候區的穆斯林婦女也受信仰影響,有了遮蔽自我的習慣。大約從阿拔斯王朝開始,包頭巾的習俗成了普遍的現象,並隨地域與時光流轉,與罩袍一起幻化出不同的造型。今日我們除了透過細密畫來考察古代穆斯林女的衣著外,也能藉西方探險家、外交官、考古學者留下的19世紀老照片略窺一二。
這些老照片有的是萬國博覽會的展品,有些是外交官的行旅紀錄,有些則是印製明信片所需的商業照。其中最著名的,應屬生於鄂圖曼帝國的敘利亞/亞美尼亞混血攝影家-帕斯卡.薩巴赫(Pascal Sébah)的作品,不僅數量豐富,更兼具田野檔案性質,為19世紀的鄂圖曼服飾留下了詳實的記錄。
而除薩巴赫外,一戰後在巴格達最有影響力的考古學者兼政治家戈楚貝爾(Gertrude Bell),也留下了不少珍貴的影像紀錄。
北非地區也因英法殖民勢力的浸染,而留下不少20世紀後的婦女服飾照,成為可用檔案。
由上述影像可見,中東的服飾相當多元,並非所有穆斯林婦女都著蒙面黑袍裝,但也並非只有穆斯林婦女才會包頭、遮蔽自身。今日所見的伊斯蘭服裝規範,可說是基於教義與發源地氣候環境,相互建構而成,並在成為傳統後,不斷被政治勢力召喚而出,沙烏地的蒙面黑袍裝即為一例。
沙烏地各部服飾
考察沙烏地的服裝史,由於留下的圖像紀錄不多,故只能由僅有的老照片、復原的考古出土物來爬梳當年的生活。部落時代的沙烏地婦女服裝有兩大特色,一是普遍多首飾、多刺繡,二是各部落的服飾皆不同。
首飾與刺繡並非只有裝飾效果,還具備了不同部落間的識別功能,也與該婦女在部落內的社會階級息息相關;除此之外,還有一層防盜顧慮。首飾一旦在無人目擊處遭竊,則部落人人都有嫌疑,長此以往勢必削弱彼此的信任,故索性戴在身上,既保全財產,也維護部落團結。
而各部落的服飾差異,除了受生活環境形塑,也與部落的生產模式緊密相連,例如沙烏地西部的Jahdaly部落,其活動範圍是麥加到紅海間的沿海平原,與漢志山脈緊密相連,當地氣候悶熱多雨,土壤肥沃,故人民生活較為富庶。婦女多穿進口的紅、橙、棕色布料拼飾的服裝,並戴有小遮陽棚功能的方形頭飾,袖口長度只到手肘,便於散熱。
而塔伊夫(Taif)區的Thaqeef部落住在禁谷(Wadi Mahram)附近,再往遠處走便是紅海,故其出土的傳統服飾上,有許多貝殼裝飾的刺繡。
而在沙烏地國界之南的阿西爾區(Asir)位處高地,氣候涼爽,有超過3000公尺高的梯田,夏冬兩季皆降雨,濕潤可耕。當地婦女會在長裙內著褲裝,且不論男女都用布巾纏頭,以方便下田耕作。
上述部落大抵活在沙烏地的地理友善區,若非近海能捕漁獲、經營貿易,便是占了高地降雨優勢,能過上涼爽濕潤的農耕生活。然而最終統一半島建立王國的,卻是位處內陸、長年乾燥的內志(Najd,نجد)沙烏地部落,其藉瓦哈比思想異軍突起,超克了百年的生存劣勢。
內志雖然也是高地,但南部的阿西爾終究還是離海岸線近,受水氣眷顧;內志則燥熱無比,故居民多為遊牧的貝都因人,或住在綠洲裡的農民。當地氣溫能高過攝氏54度,因此人們通常住在涼爽的泥屋中,女性的衣服也十分寬鬆,長袍大袖,以利散熱。
聖城麥加與附近的吉達則較為特殊。每年有上萬朝覲人潮奔赴麥加而來,當地部落因而常能見到半島以外的旅人,久而久之便成了多國服飾的大熔爐,其傳統服裝常有異國的元素在其中。
而沙漠婦女的服飾,也是半島精神的體現。日本的文化史學家和辻哲郎曾將世界分成三種「風土」-季風型、沙漠型、牧場型,所謂「風土」並不僅指氣候、地形,更是「人存在於世的制約」。其中季風型的風土以印度為經典,中國與日本則是其中的特例;沙漠型以阿拉伯半島為經典,埃及、蒙古相對混雜;牧場型則以歐洲國家為主。和辻哲郎認為沙漠型風土的核心就是「乾燥」,若以名句「人間到處有青山」來比喻,那沙漠型風土就是「非青山」,也就是沒有生機的死山。
而正因外在環境惡劣乾燥,故沙漠中人的生活核心就是「渴望」,人與自然的關係鬥爭又對抗;若上升到精神層次,沙漠風土裡的人民往往喜歡創造反自然、不天然的事物,例如葉門亞丁灣旁,有一大片在沙漠中看來十分突兀的白屋聚落,人造之感與自然景觀形成強烈對比;埃及金字塔背後也是一樣的精神,尼羅河谷地形蜿蜒,形成許多破碎的耕地,因此埃及人創造出了精確的三角形立體-金字塔;阿拉伯藝術、沙漠服裝中華麗多彩的裝飾也是悖反于單調景觀的產物,若不瞭解沙漠人「反抗自然」的精神,就無從理解其藝術精神的由來。
然而這樣的藝術精神,在沙烏地建國後,卻逐漸受西方現代性、資本主義、瓦哈比主義侵蝕,退出了服裝的場域,沉潛至黃沙深處。
半島之上的文化革命
今日的沙烏地是個人盡皆知的親美國家,這幾乎是探勘石油成功時便註定的命運,但縱觀歷史,其也曾佇立在伊斯蘭革命的命運交叉口,幾乎走上跟伊朗相同的道路,而這股力道最顯而易見的遺產,便是今日街頭婦女的蒙面黑袍裝。
1955年沙烏地第一所女子學校Dar Al-Hanan成立,開啟了女性西式教育的進程。婦女也逐漸脫去頭巾、面紗,穿上西式的襯衫、長裙,並且擁有相當程度的權利與自由。然而自1960年代始,沙烏地開始庇護流亡的穆斯林兄弟會教士,其與當地的瓦哈比教士形成了競爭關係,雙方競相爭取各自的教眾與政治資源。
而這樣的競爭在泛阿拉伯主義褪色後更加激烈。當年沙烏地之所以要庇護穆兄會教士,原因在於埃及的納賽爾總統挾帶泛阿拉伯主義思潮,成了整個中東的大英雄;而沙烏地為避免被邊緣化,便利用朝覲經濟、強調瓦哈比、庇護穆兄會等方式,將自己塑造為伊斯蘭世界的領袖。
而瓦哈比與穆兄會的意識形態其實相當接近,故兩派人馬在沙烏地國內較勁的結果,便是導致了互比激進的惡性循環,催生了所謂的覺醒運動(Sahwa Movement)。性別議題首先成了異花授粉下的實驗品,由於蒙面黑袍裝完全不是沙烏地的傳統服飾,故教士們首先參考了摩洛哥婦女的裝束,設計了初始版本,透過學校系統發給女學生,並鼓勵她們回家說服母親、阿姨們跟進。
隨後蒙面黑袍裝的款式越走越保守,但由於運動風火正盛,故其需求反而直線上升,沙烏地又增產不及,只好從鄰近的巴基斯坦進口。據統計,光是1990年代的蒙面面紗進口量就超過2500噸。而在當年的沙烏地女權圈子內,女權主義者也漸以身穿蒙面黑袍為榮,並認為自己「展現了追求信仰自由的價值」,故包得越多便越顯進步、開放;相似的場景,看在今日沙烏地女權主義者眼中,那既視感有多強,諷刺的意味就有多濃。
整場覺醒運動在1990年代達至高潮,與其稱這是一波宗教復興潮,不如說是教派利益鬥爭引發的文化革命,政府雖與西方關係密切,但民間卻逐漸拒斥被貼上西方現代性標籤的制度、元素。而沙烏地王室起初相當樂見穆兄會與瓦哈比相互牽制,但沒想到雙方竟能在民間掀起基本教義浪潮,兩方陣營的教士們站穩腳跟後,反而回過頭來介入政治,要求王室讓出更多權力,國王這才發現苗頭不對。
海灣戰爭的爆發可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當年沙烏地開放美軍進駐,共同打擊海珊,結果令覺醒運動的教士大為光火,直斥政府"不該當美國走狗、美軍退出半島",並動員群眾上街;而原本象徵信仰自由、女權的黑袍,也上升成反美、反帝、愛國的象徵,國王臉上無光,終於下令鎮壓、掃蕩,覺醒運動終告失敗,穆兄會也從此上了黑名單,成為沙國境內不受歡迎的人物。
運動風頭雖過,卻餘波尚存。首先其對沙烏地社會起到了文化革命的政治效果,瓦哈比與穆兄會兩強相碰,將反美、反西方的敘事推向顛峰,造就今日的精神分裂:沙烏地法律一面將西方現代性視為精神污染,一面用西方現代性的甜頭餵養、收編人民,國內處處可見婦女身穿蒙面黑袍裝逛最高級的精品Mall;而王室經過這次教訓也警覺到,自己若無法緊握宗教詮釋權,則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早晚會被反噬,於是其敲打了穆兄會,卻安撫了瓦哈比教士,並持續雙方的合作關係,直至今日。
但沙烏地王室對外又要維持伊斯蘭領袖的形象,故其雖拒斥穆兄會,卻又在某些場合接見較為溫和的穆兄會人士;而國內婦女的蒙面黑袍裝,則是一旦穿上便難再卸下,王室驅趕了穆兄會後,放手讓瓦哈比教士接收了裝束的詮釋權,結果覺醒運動雖結束,但黑袍還是正統。而從這個角度來說,覺醒運動或許從未結束過,只是被王室收編為統治的意識形態,並由自己信任的教士集團執行。
政治運動下的服裝話語
沙烏地婦女的服裝變化,演繹了整個半島在浸潤了西方現代性後,又再次伊斯蘭化的現象,只是這次的浪潮還伴隨了政治運動與文化革命。而沙烏地也不是個案,伊朗、科威特甚至遠在東歐的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皆然。
伊朗在伊斯蘭革命前,曾有許多婦女上街抗議巴列維的統治,當時她們的標準服裝便是曾被政府查禁的黑色斗篷(Chador);多年過去後,兩伊戰爭爆發,伊朗動員了不少民兵上戰場,許多婦女也把Chador當成標準戰鬥服,斗篷於是從反美、反西方的元素上升為愛國象徵。
科威特婦女的黑袍現象則與沙烏地有關。當年海灣戰爭爆發,沙烏地庇護科威特王室的同時,也接管了整個國家社會的運作,黑袍於是跨越邊界,傳入科國的家庭生活;而戰事導致男人大量傷亡,於是科威特出現了跟伊朗一樣的現象:女性投身救國運動,但由於這些科威特婦女都沒有軍火,於是她們最常做的工作便是傳遞情報,甚至有女性自願成為炸彈客,如此一來黑袍反而成了很好的掩護。現今科威特雖已複國,但黑袍卻穿到了今日。
而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的再伊斯蘭化也與戰爭有關。1992年波士尼亞內戰爆發,期間發生多起針對婦女的大規模性暴力,導致本來相當歐化的波士尼亞穆斯林婦女人人自危,紛紛包起頭巾又蒙面;戰事過去後,頭巾便成為認同遺緒,直至今日。前幾年波國政府立法規定,公務人員在工作地點不得展示宗教信仰的元素,故要求女性穆斯林公職人員不得包頭巾,仍舊激起大規模抗議。
在許多穆斯林國家內,服裝不僅是婦女身上的布料,更是政治活動裡的一環,集宗教、政治、文化角色於一身。由沙烏地本身的歷史脈絡觀之,蒙面黑袍裝本只是教派相爭下被發明的傳統,後卻成為文化革命裡的要角,如今更被統治當局收編,成為全國婦女的標準服飾。部落各自為政的時代已過,王國集體化的時代來臨,沙烏地婦女的未來,或許仍要與蒙面黑袍裝相伴一段時日。(推薦閱讀:觀點投書:「第五縱隊」沙烏地阿拉伯什葉派 長年受壓迫,何時見春風?)
*作者為《中東研究通訊》專欄主筆。本文由《中東研究通訊》公眾號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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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 2
沙烏地阿拉伯總是持續不斷的向世界各國輸出伊斯蘭教極端主義思想!!!舉兩個例子~以前大陸和印尼的伊斯蘭教都在地化了~現在因為工作或朝靚和中東穆斯林接觸頻繁~而開始趨向激進化和阿拉伯化!!!台灣的穆斯林以前很低調幾乎沒有聲音!現在和大量印尼穆斯林外勞及印尼駐台辦事處"越走越近"~也開始"跳出來"爭取"相關權益了!!!
2019年06月09日01:31
Tung🥳g
當你知道原住民被歧視 要懂得為甚麼 有時不是錢的問題 有時是自己的問題。
2019年06月10日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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