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本文含大量劇透,閱讀時需要已看過該動漫。】
經過11年連載,《進擊的巨人》終於在4月9日迎來結局。這部動漫陪伴了我8年的青春(我是由動畫開始看的),確實有點感觸。
對上一部能如此觸動我心靈、逼我思考的作品,應該已經是《鋼之鍊金術師》(《 PSYCHO-PASS》第一季也不錯)。
《巨人》的主軸,無疑是「自由」。到了結局,大家知道原來還有「愛」(本文不會討論結局爛尾與否)。
此外,作品也涉及國族主義、歷史怨恨、和平與暴力等。然而最能扣我心弦的課題,是人在殘酷的處境中,如何抉擇、如何自處、如何尋找出路。個人意志與歷史糾葛、命運播弄,和國族仇恨等,不斷搏鬥掙扎。這是人存在於世之必然課題。
在《巨人》漫畫中,有關「殘酷世界」的對白起碼出現了5次。第6話,米卡莎想起雙親被殘殺的回憶,記起自己早就明白:這是個「不允許勝利者以外的人生存的殘酷世界」。第7話,米卡莎以為艾倫被殺,自暴自棄,即將被巨人吞食。想起兒時和艾倫一起的往事,慨嘆一句:「這個世界是殘酷的。而且,非常美麗。」第32話,調查兵團展開圍捕女巨人亞妮的行動。艾倫、米卡莎和阿爾敏被困地道。艾倫遲疑不決,無法發動巨人之力對抗,因為不願相信同伴亞妮就是殺人無數的女巨人。米卡莎和阿爾敏決定分兩頭冒死誘導女巨人,幫艾倫爭取時間。艾倫反對,米卡莎回應一句:「這也是無辦法的吧?因為,世界就是殘酷的。」第78話,瑪利亞之牆奪還戰,貝爾托特與艾倫等好友對決。雖然國家重任在身,但畢竟曾做過出生入死的伙伴,仍有猶豫。最後決志:「這也是無辦法的事。因為世界就是如此殘酷!」。最後第80話,調查兵團團長艾爾文向新兵下令要放棄生還的念頭,以死衝向獸之巨人,大聲疾呼:「這就是唯一能對抗這個殘酷世界的方法!士兵啊,憤怒吧!士兵啊,呼喊吧!士兵啊,戰鬥吧!」(下文再詳述。)
回應殘酷處境 尋「安身立命」
人類學家Jarrett Zigon借用海德格的存在主義哲學,探討人生在世(being-in-the-world),如何能棲居(dwell)其中。人從一出生開始,就在各種的處境中:人際網絡、結構、文化、歷史、國族,處境錯綜複雜,非語言能完全講述。有些人擁有更多機會或可能,有些人則受更多限制。無論如何,人陷入其中而被纏繞。人繼而會嘗試調和(attune),令自己能棲居。所謂棲居,我想與儒家的「安身」概念相似:即熟悉處境,繼而能在其中追尋自己的life projects,尋求無悔真生活,令「自己」立現。有時候會出現所謂「道德崩塌」(moral breakdown)。這個崩塌不必然是出現人神共憤的大惡,而是處境轉變令人無法再棲居。人因此要再回應,或修正或再造或建立,找回安身的可能。
本來在城牆裏,不少人過得安穩。然而調查兵團和艾倫等人,卻希望能越過高牆,到外面的世界去找自由。但即使如此,他們依然是在「巨人在牆外,人在牆內」的格局下尋求意義。直至超大型人和鎧甲巨人突然出現,打破城牆,擊碎平衡,道德崩塌。所有牆內的人都被拋進全新的殘酷異境中。《巨人》的故事,就是人如何回應殘酷處境的故事。
我想先談談3個角色。首先兩人,我認為他們是一體兩面的:沙迪斯教官和弗洛克。這兩人看似風馬牛不相及,除了在後期的衝突外,並無什麼交集。但他們其實有一共同點:他們都想做特別的人。沙迪斯是前調查兵團團長,一直希望自己能為人類有所貢獻,簡單而言就是想做英雄。偏偏力有不逮,多次領導牆外調查均無功而還。而且自己領導的小隊傷亡慘重,副團長艾爾文領導的小隊反而多人生還。他終於明白自己無能,退位讓賢,走到幕後。如他自己的唏噓告白:「是有特別的人的。只是那人不是自己而已。」
至於弗洛克,在奪還戰前不久加入調查兵團。在該戰役中,調查兵團已被獸之巨人殺得七七八八。弗洛克抱頭告白:他知道必須有人為保護人類挺身而出、自我犧牲,並曾深信那就是自己:「『誰是勇敢的士兵?』聽到這句話時,我真的以為,這就是在說我。」當最殘酷的處境——必死無疑——在前,他極為懊悔,痛苦道:「肯定有更多如此想的人。那麼我為什麼還會認為,只有自己是與眾不同的呢?」然而命運弄人:當艾爾文團長率領眾新兵自殺式衝向獸之巨人,弗洛克竟然成為唯一的生還者。命運要他成為特別的人。當知道世界的真相——原來巨人是馬萊國派來消滅島上自己艾爾迪亞一族——之時,弗洛克便帶着國仇家恨與創傷,成為艾爾迪亞國族主義者,攀升為艾倫「地鳴」滅世計劃的第二把手,統領軍中的耶格派,肅清舊軍團。
就在此時,沙迪斯代表的舊勢力,碰上弗洛克代表的新勢力。兩人相遇,弗洛克下令訓練兵毆打沙迪斯。這命運相遇,令沙迪斯後來終於成為特別的人:為阻止艾倫滅世而壯烈犧牲。同樣地,弗洛克也貫徹自己大難不死以來的大義,奮勇戰死。兩人都自願犧牲走進歷史,找到安身立命一刻。
另外,必須要提調查兵團團長艾爾文。他帶領兵團勢如破竹,令人類能步步推進。然而艾爾文其實是最自私的人。因為他的life project,不是為人類爭取什麼,而是自己想知道世界的真相而已。正如他向兵長里維告白:他根本不相信什麼為人類獻上心臟。年輕時察覺國家所教導的歷史有矛盾,於是探問父親(一名歷史老師)。父親私底下告知自己的推斷,但艾爾文年少無知,把推論轉告朋友,令父親橫死。懷着要知道世界真相的執念,他加入軍團,一路往上爬。在自己尋求真相的歷程中,他以違心卻大義凜然的說話鼓動同伴與手下,一將未成,萬骨已枯。當被獸之巨人圍困,艾爾文明白唯一突圍的辦法,就是自己帶領新兵一齊去死。他充滿不甘:和真相只有咫尺之距,卻要死了。或許一生自私的艾爾文,那一刻終於放下自己,繼而向新兵發出最後的吼聲:「那些士兵的死,也是毫無意義的嗎?不!不是!只有我們能賦予那些士兵意義!……我們今天的犧牲,將把意義託付給活着的人!」艾爾文決定把自己從自己的life project中剔除,將其託付給還會活着的人,圓其未竟之志。
處境是「拼裝」而成
話說回來,那麼「處境」(situation)又是如何生成的?Zigon用「拼裝」(assemblage)來解釋處境。所謂處境,是由各種拼裝互相扣連而成,就像一個大網,千絲百結。而拼裝是流動的,或離或合,並非鎖死。當我們說人身處同一處境,即是說他們在某刻共同被放置於某一拼裝的組合中。無謂講太多學術,最重要的,是處境從來不是黑白分明。
在《巨人》的前半段,諫山創要讀者聚焦於艾倫、米卡莎和阿爾敏3人組。他們在巨人的進擊下絕處求生,追尋自由。由於那時的巨人是怪物,是非人類物種,因此讀者很容易便會站在3人組的一方,視巨人為壓迫和殺戮的象徵(繼而代入各種政治意涵)。這個處境是「正邪對立」。然而到了中段,事情改變了。原來除了那「前三人組」外,另有萊納、貝爾托特,和亞妮所組成的「後三人組」。他們是馬萊委派的巨人間諜。他們就是「前三人組」所身處處境的其中一個拼裝,是大屠殺的始作俑者。在他們本來的眼中,所有島上的艾爾迪亞人都是惡魔的末裔。儘管和自己同族,卻必須清剿,也是「正邪對立」。「前三人組」和「後三人組」接觸,兩套「正邪對立」碰撞,構成無法分解的業網。懷抱了怨恨,困溺海中心。在如此複雜而又殘酷的業網中,人該當如何自處?
這裏必須帶入整套動漫最不受歡迎的角色:賈碧。賈碧射殺了眾人(讀者)喜愛的薩莎,萬箭穿心。確實,賈碧被馬萊政府的謊言洗腦,懷着無理的國家仇恨,甚至想要靠殺戮去贏得榮耀。如果賈碧只是因此而射殺薩莎,確實罪無可恕。但事實上,當艾倫突襲馬萊的收容區,與軍團一起展開殘殺,馬萊一方死傷枕藉,軍人與平民一律慘死,賈碧已經得到報復的理據。這明顯是諫山創的精心設計:艾倫和賈碧,同樣有為親友報復而殺敵的理由。或許這可叫做共業。正如艾倫對萊納講:「萊納,就和當初的你一樣呀……無論海對面,還是高牆內,其實都一樣。」一些讀者依然用二元對立的簡單模式去讀(艾爾迪亞人 vs. 世界、舊軍團 vs. 耶格派、勇武 vs.左膠),自然讀得不高興。
仇恨業網中 不放棄思考
在如此複雜而又殘酷的業網中,人該當如何自處?其實可能根本無正確答案。最後要講我最喜愛(也是不少網民鄙視)的角色:阿爾敏。阿爾敏因為孩童時打不還手,又經常希望「好好談一下」去解決問題,又阻止艾倫滅世,因此被貶為大愛左膠。亦有人認為他是和平主義者(pacifist),反對任何武力。這明顯是誤讀。阿爾敏的生命宗旨,其實是思考、不斷思考,並願意相信人類的理性。
閱讀後告訴艾倫牆外有大海的,是阿爾敏;當艾倫首次巨人化惹來軍方要射殺,站出來力陳利害的,是阿爾敏;艾倫巨人化後暴走,將其喚醒的,是阿爾敏;多次思考作戰計劃,為眾人謀求出路的,都是阿爾敏。他深信只要理性佔上風,就能有出路。因此當知道海對面的馬萊以及世界各國要消滅艾爾迪亞人,他仍然覺得應該可以先「好好談一下」,去化解無知與謊言所造成的怨恨。「談」,就是把理性化為語言,也是諫山創念茲在茲的課題。當萊納「後三人組」的計劃不慎被好友馬可聽到後,三人情急下迅速將其殺死。馬可被巨人撕裂前,悲傷地喊道:「我們還未好好談過呀……」拒絕理性,造成荒謬悲劇,萊納自己也因而精神受創。
阿爾敏選擇相信理性:自己的理性,以及所有人都理性。因此他希望跟世界好好談一下,化解仇恨;當艾倫要滅世,阿爾敏也希望跟昔日好友好好談一下,尋找第二條路。阿爾敏的盲點,可能是個體與個體之間或許可以用理性交談互相理解,但集體瘋狂、集體恩怨,卻往往非理性所能解決。而且原則與原則的衝突,也不是理性所能化解。這是人類的可悲之處。但阿爾敏也無堅持非暴力。當無路可走時,他也願意以武力解決問題:他實行艾倫的突襲計劃,殺害眾多馬萊人;他也願意殺死艾倫,終止滅世。只是走到這一步前,他願意相信思考的力量,不斷思考各種出路。這也許也是艾倫選擇了他的原因。艾倫選擇狂熱分子弗洛克為其滅世時的得力助手;當終結巨人之力後,艾倫則選擇阿爾敏帶領艾爾迪亞人應付脆弱的新世界。我喜愛阿爾敏,不是因為他對人類的理性有信心(我是無此信心的),而是他從未放棄思考。他不像艾倫般,能夠在歷史與未來中,上窮碧落下黃泉,知曉一切。他是在莫大的限制中,不斷思考。儘管他可能也知道,根本無正確答案。
人一出生,就跌入世間亂流。當處境殘酷,人無法安身立命,唯有不斷求索。有些人能創造出新處境(Zigon稱之為politics of world-building),令自己和他人都能棲居。但更多人只能不斷掙扎,但求掙扎出笑容,在殘酷中看到美麗。最後,引用顧城的詩《結束》作結。我不知道這首詩背後的真義,卻覺得與《進擊的巨人》異常扣連:
一瞬間 ——
崩坍停止了,
江邊高壘着巨人的頭顱。
戴孝的帆船,
緩緩走過,
展開了暗黃的屍布。
多少秀美的綠樹,
被痛苦扭彎了身軀,
在把勇士哭撫。
砍缺的月亮,
被上帝藏進濃霧,
一切已經結束。
文˙莫哲暐
編輯•王素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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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e
香港依家既環境只要跳出二元思考就會被懷疑係咪對敵猶豫,製造空隙俾對家入
2021年04月19日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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