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已被人類探索數百年的藝術形式,小說創作者不可能依靠自己的直覺與天賦去應付受眾,汲取已經存在的知識與理論是必要的。為了幫寫作同好們挑出可靠的小說創作理論書籍,在閱讀無數本創作理論書之後,也累積了一些心得。為了將這些心得放在合適的脈絡中,得先從兩個簡單但重要的後設知識談起。
第一,知識脫離脈絡就失去意義。
第二,最有效的學習,是正確理解之後的學習。
➤脈絡要先打通
首先來談談脈絡的重要性。觀察多年之後,我很訝異地發現,多數小說創作理論書籍的內容,幾乎都是對的。真正會誤人子弟的創作理論書籍反而很少見——多半出自嘗試在陳述理論的同時經營美感體驗的創作者,還有程度太差以致連內容都會搬錯的理論搬運工。那麼為何這個世界上還是充滿那麼多的庸俗創作者呢?
其中一個原因是,許多好書的成書時間是在數十年前,雖然內容依然十分有價值,但它們可能無法窮舉創作者在當代遇到的所有問題。二來在漫長競爭之下,總有一些重要的新模型或要素主導當下的市場。像是百年前《小說面面觀》以情節為單位的架構,簡明有效,但對臺灣當代小說的解釋力就十分薄弱。
還有其他情況會影響知識的使用範圍,在於「獲取技術知識的領域多半都極度狹窄」。譬如好萊塢劇本書強調的重點,可能在長篇小說中就會稍有不同。偏執的文學愛好者與大眾讀者,對小說美學體驗也會有注意力分配上的差異。
如果覺得「聽起來都只是偏差一點點,應該沒什麼大問題?」的話,這就犯了小說創作的大忌。美感經驗的營造是非常脆弱的,在線性的體驗過程中,只要偏離一點,讀者的閱讀體驗就會與作者內心的期待有雲泥之別。許多讓受眾棄如敝屣的小說,跟眾人擁戴的知名作品,它們之間的技術含量差異不是0跟100的差別,更多時候是80跟90的差別。
沒有辨別知識的技術應用範圍,就像是記下成功鋼索表演者的心得,然後照著那些心得矇眼走鋼索。創作書籍的執行時間往往長達數個月,試錯成本高到無法承擔。文學表演的高度取決於創作者理解的深度,靠運氣成功這種事很罕見,多半是憑實力失敗。
單純的知識堆砌是無用到悲哀的。知識必須植根於特定的脈絡和環境中,才能真正發揮作用並產生價值。沒有後設意識的大量閱讀,就像是在電子廢棄物掩埋場拾荒,還期待自己撿到的東西能組出可運轉的系統。
➤理論對也要講究內化
再來談談語言學習的「可理解性輸入」(Comprehensible Input)。小說創作的訓練與語言學習有許多可比性,其中之一就是新概念的內化。我們如何理解「意象」、「情節」、「張力」、「節奏」呢?如何描述「降低誤讀率的重要性」呢?脫離即時互動的情境如文本共讀與作品討論會,很難正確傳遞這些概念。
有一個違背「可理解性輸入」的經典反面案例:英雄旅程。這個世界有太多創作者或教學書在複述英雄旅程的內容。甚至可能有些創作者會嘗試將其當作原形,填鴨式地讓自己的創作內容滿足其形式。但「英雄旅程」這個模式的原理是什麼?作用是什麼?它為何存在呢?那些人可能不是很介意,這就讓許多新手的作品矇眼走鋼索了。
英雄旅程只是百年前神話學者約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對世界各地神話的一種簡化嘗試。如果有去閱讀原文著作就會發現,這個簡化的嘗試本身就很牽強,後續的衍生理論也不符合剃刀原則。
又或者,當讀者拿起艾可(Umberto Eco)《悠遊小說林》、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昆德拉(Milan Kundera)《小說的藝術》時,讀者真的能知道自己正確解讀了多少原意嗎?
值得讀者懷疑的環節太多了:小說家本人是否正確理解小說的真理?小說家本人是否有找到最合適的表達方式?小說家本人對話的時空背景跟我們是否有巨大差異?翻譯者真的有理解原意嗎?翻譯者有成功表達原意嗎?
更別說對新手來說,那些外國作家的文學作品都不見得成功消化了。上述的傳達率信心水平又可以再扣一輪。
當學習者深陷在困惑中,就注定學習的成效發散。運氣好的人會想到正確的概念,運氣不好的人會繼續困惑。要如何抵達「可理解性輸入」的狀態,其中一個作法是對底層進行扎實的研究與觀察,把每一個分支的可能性都推衍到對自己來說十分直觀的程度。
小說的複雜來自兩個層面,第一是人作為個體的複雜性,第二是小說藝術作為一種文化的複雜性。承認它們的複雜,但不要畏懼去研究它們。當我們開始關注宏觀環境與後設資訊的演變時,小說理論的基礎貌似就會劇烈動搖。但也不必太驚慌,人在基因層面上與一萬年前並沒有多少不同,文明運行也還有雷同之處。
這大概可以解釋,為什麼小說理論書大多是對的,但優秀的小說家依然這麼難培養了。因為在小說藝術裡所謂的「優秀」,並不是有優秀學習能力就好,也不是開腦洞自由揮灑就好,而是要站在時代的最前沿,負起責任地觀察、分析、實踐。要在書籍這種形式中,同時傳遞已知(即便可能過期)的知識,又要引導受眾往未來的可能性揣想,的確是巨大的挑戰。
➤所以該怎麼挑
總結起來,我認為小說愛好者在挑選小說創作理論書的時候,可以掌握三個原則。
第一,熟悉作者的著作。
第二,在當代出版。
第三,內文是否語意明確,給出可執行的建議。
今年出版的美國當代小說名家桑德斯(George Saunders)的《雨落池中,為何還堅持游泳》,大概就是這樣處在絕佳好球帶的書。
我個人非常欣賞桑德斯的長篇小說《林肯在中陰》,對他的小說藝術理解水平有充足信心。《雨落池中》的形式對新手非常友善,討論7篇短篇小說,在每篇短篇小說之後都安置兩篇分析文,一篇很貼近文本分析的小論文,還有一篇負責討論更抽象(但用語依然平易近人)的文學價值觀。這樣的設計讓,讀者閱讀到的論述都有共同的文本支持。
而這個文本也不必另外去尋找甚至購買,它在第一篇甚至是先強迫讀者一頁一頁的閱讀文本,同時展開討論。這樣的教學效率幾乎不可能再更好了——就算教師在課堂上一頁一頁的帶領學生閱讀並討論文本,學生也不見得都能跟上授課的節奏,但書的形式反而容許讀者自己掌握節奏。
對俄羅斯短篇小說的分析,本身除了文本結構與效果的討論外,還夾帶許多桑德斯對這幾位小說家生平的理解。有些資訊不會直接帶來創作技法上的幫助,但正好就是補充文學創作後設知識的養分。
如果要說《雨落池中》有什麼遺憾的話,大概就是書中收錄的小說文本僅使用19世紀的俄羅斯短篇小說來分析。我建議再挑選其他當代小說家的教學書,來參考更貼近當代的文學操作。
2021年麥田出版的帕拉尼克(Chuck Palahniuk)《鬥陣寫作俱樂部》,就是我心目中《雨落池中》的完美補述。在《鬥陣寫作俱樂部》中,你不會讀到小說文本,但帕拉尼克的技術語言非常直白,幾乎就像是日本武術的「免許皆傳」捲軸那樣,用很短的文字篇幅羅列了簡明但強大的技術體系:質地、授權、張力。
任何一個小說好手看到《鬥陣寫作俱樂部》都該心生顫抖——因為帕拉尼克描述的就是奧義中的奧義,就是截拳道式的簡潔與實用主義。
他也不會裝作這些知識是自己發現的,也沒有必要,誰會在意反擊拳是誰發明的呢?他甚至也不對其原理贅述太多,但提到的時候也很精準,幾乎是在珍惜讀者的時間跟理解能力。
另一個讓我驚訝的點是,《鬥陣寫作俱樂部》這本輕薄的奧義書,還安置與文本技巧同等重量的後設知識章節:寫作過程、行銷、創作的理由。他在整本書中不斷的鼓勵讀者去參加寫作工作坊一類的課程或組織,這真的是善良且實際的建議。
➤文學也是需要苦幹實幹
如果一個門外漢要從零開始學習小說創作知識的話,我認為閱讀順序應當是佛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的《小說面面觀》、《雨落池中,為何還堅持游泳》、《鬥陣寫作俱樂部》。剩下的靠實踐與練習,就足以在國內頂級賽事跟其他選手一較高下了。
但光是高效率的拾撿小說的核心奧義,並不足以成為小說家。要能夠鍛造自己的小說理論體系,就需要有意識地挑戰小說藝術的邊界。
所以我想再推薦麥克勞德(Scott McCloud)的漫畫理論著作《漫畫原來要這樣看》給有野心的創作者。把文學當作是比其他敘事藝術更優越的學科,是一種沒有根據的傲慢——其實藝術可以是遊戲的子集,而文學可以是漫畫的子集。
我們面對的藝術體系都太成熟了,以致於我們甚至都完全不會意識到魔法生效的瞬間。但《漫畫原來要這樣看》就像是電腦科學的教科書那樣,嘗試把最底層的函式庫原理都翻開來讓讀者檢視。
我們閱讀的並不是影像,而是符號,而我們甚至可以在抽象與具體的量表中,意識到文字所處的位置。
這些讓我們自由的後設知識並不是捷徑,而更像是讓我們創作參數增加幾個數量級。最優解不保證存在,但藝術家的微小成功之所以令人興奮,就是因為這依然是一場冒險。
(文章授權轉載自「Openbook閱讀誌」,原文連結:https://bit.ly/3WwIVR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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