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禍福可以用方程式計算嗎?最典型的例子:兩個早晨我在同一酒店吃自助早餐,食品相同,第一個早晨出來,精神爽利,可以在卓別靈世界遨遊半天,下一天還未出火車站,忽然腹痛如絞,突如其來的不適總教人張惶。幸虧這天的活動只是乘搭火車,除了身體受到一點折磨,還未為旅途帶來不便。從日內瓦出發,面無人色抵達米蘭已經黃昏,夥伴肚餓,即管在火車站附近覓食,火腿三文治是首選,我卻找不到心目中的快餐店,經過一間中日合璧的飯店,駐足瀏覽門前的餐牌,一位印度藉青年過來搭訕,先用國語向我們問好,再推薦館內的美食,夥伴平生最厭惡推銷員,冷著臉孔說我們只懂粵語,印度青年識趣地走開去,然而我看中店裡的照燒雞飯,還是當了座上客。一碟飯端來,想吃的是飯粒,雞肉幾乎都給了夥伴。菜餚盛載在一隻平底的白磁碟上,中央微微下陷,橙棕色的雞肉嬌滴滴地伏在白色的飯團上,以為磁碟也是純白,食物逐漸消耗,隱約露出碟面的筆劃,我好奇地用筷子撥開飯粒,赫然發現一首詩,題名《梅枝》,其實是明朝詩人高啟的梅花九首之一,俗諺有「禾稈冚珍珠」一句,飯粒給我力量,不能算作禾桿,高啟的詩卻肯定是珍珠,可惜名字埋沒在硃砂印,只有清麗的瘦金體潑出半首七言:
瓊姿只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燈火逐漸隱退,光圈裡映現一位穿著奶白色窄身旗袍的歌女,一樹梅花自襟上繡到腰際,面對高身微音器,右手拈紫藍滾邊畫有蜻蜓的紙扇,騰出的左手放到背後,用散發著鴉片煙味的平喉唱:「涼風有訊,秋月無邊;虧我思嬌情緒好比度日如年,小生係繆姓乃係蓮仙字;為憶多情嘅歌女叫做麥氏秋娟…」穿高跟鞋的雙腳紮起馬步,婉約中兼備陽剛,似一個易服的人,帶點滑稽,到底飄洋過海,喉間牽動的人間酸楚,可與伴奏的二胡不相伯仲。
重新大放光明,已經是另一個夜晚,吧枱後面還是三個中日韓的侍應,等待著把廚房煮好的飯菜遞到人客跟前。夥伴與我依然坐在同一座位,仰頭看見招牌寫有「日本壽司」的字樣,右邊的玻璃窗貼著「中餐廳」三個字,遠看像剪紙,不倫不類的語意卻彷彿是谷歌翻譯的好事多為,印度藉青年權充十五分鐘的食客,坐在我們不遠的一張桌旁吞嚥咖哩飯,有人運來多個紙箱,飯還未吃畢,他已經走過去,幫忙著把紙箱搬進電梯內,一個顧客推門進來,沒有把門關好,傳送街巷的寒意,印度藉青年返回座位繼續進食,因為未來數天我們打算把這間餐館當飯堂,隨口問他何時打烊,他不假思索的回答是凌晨二時,附加一句:「從早上九時到凌晨二時。」晚上九時半的餐館顯得冷清,印度藉青年吃過晚飯,在短袖的黑色T恤上加一件棕色夾克,又跑出館外招徠顧客,我猜測印度藉青年就算不是股東也是經理,夥伴卻認為他是特別雇用的食物推銷員,無論如何,在異地掙來的一碟飯也不易吃,米飯養出一位值得信賴的人,看着印度藉青年僕僕風塵親力親為,我忽有所感,不知道《客途秋恨》可有孟加拉版?
蘭
眼前就是如雷貫耳的斯卡拉歌劇院嗎?名氣響亮就有這個負累,素未謀面,已經給沒有涉足世面的小兒女自動粉飾門面,等到面面相覷,幻想與現實難免不能謀合,總覺得碰了一鼻子灰。平心而論,斯卡拉也是一幢四平八穩的新古典主義建築,歌劇院入場處突出三個拱形門廊的花崗岩磚石架構,二樓露台的雙重圓柱都有精雕的柱頂加冠,頂層的長方柱更讓多個插有火炬的石瓶點綴,坐鎮正中的三角楣飾還刻有朱塞佩.弗蘭基(Giuseppe Franchi) 的灰泥浮雕,銘記夜遊神追逐太陽戰車的場景。然而歌劇往往用衝上雲霄的音符和波濤洶湧的感情包裹,印象中只有巴洛克的炫晝縞夜藝術風格可以與它匹配。或者有人反駁,這麼多年,先經天火再獲戰火洗禮,歌劇院多番飾演鳳凰,已經面目全非。我看印在歌劇院博物館一幅安哲羅.印格尼(Angelo Inganni)的油畫,完成於一八五零年,基本的架構還在,看名畫我還覺察到歌劇院與打對面的店鋪只有數步之遙,彷彿剛踏出人間世外的大觀園,一腳踩進隔鄰菜市場的污水與泥濘,暗吃一驚的程度,非筆墨可以形容。
斯卡拉歌劇院其貌不揚,造訪期間上演的又是恩格斯特.洪佩爾丁克的《糖果屋》,想到要上館子吃兒童餐,更加提不起勁。歌劇院倒提供自助旅行團,花費數塊歐元,可以在歌劇院自由出入,也算望梅止渴。購過入場券拾級而上,猛然聽得歌劇院正在排演新戲,來不及環顧左右,一頭鑽進黑暗的包廂。透過玻璃,看見舞台佈置成月台,後面擺放幾節火車卡,疑幻疑真,底下的喉管還噴出蒸氣來。穿著乾濕褸的男主角登場,一開口居然是女高音的聲調,假嗓子不是巴洛克歌劇的特色嗎?剎那間我彷彿回到金碧輝煌的十七世紀。這名唱假音的男子可是相當戾氣,女主角出來,和他對唱不了幾句,便被他扯著頭髮拉上車廂。車卡一再噴氣,持槍的六個女戰士在車站守衛,對於眼前的暴力卻是無動於衷,到此為止,我只覺得自己在參觀猴戲。然後台下的音樂響起,先是單簧管奏出明亮的一段清音,小提琴爽朗地和應,是韓德爾正歌劇《帖木兒》(Tamerlano)的插曲,我又感染到音樂的力量,為自己通常妄下斷語感覺羞慚。我本來不熟悉音樂,起碼不懂得像對文字與影像的細意分析,與音樂卻有無法解釋的緣份,年前到卑爾根參觀葛利格紀念館,在黑暗的影院驟聽《朝露》,淚水竟可以不設防,《帖木兒》並沒有帶來這樣的震撼,依然感到一隻手在我的毛髮輕拂,替我拭去沾臉的灰塵。
以為火車卡純屬佈景板,推開門卻別有洞天,長沙發矮茶几一應俱全,男主角脫去乾濕褸坐下,女主角便放開懷抱歌唱,音樂持續,白色的燈球沒由來亮起,金箔像瀑布從天花板傾瀉,濺到廂座的矮護牆,浮雕突現河塘的花卉圖紋和皇家的盾形徽章,猩紅色在包廂樓房般的窗口曇花一現後,便跌宕到絲絨座椅,然後像地毯般排山倒海推出去。
斯卡拉歌劇院原來是空谷裡的幽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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