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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訪葉偉信:好打又如何?拍動作片重在寫人

明報

更新於 08月31日17:28 • 發布於 08月31日20:30
信導將當下形容為一個「不知應拍什麼的年代」,但他的意思不是想創作人徬徨,而是指相關的環境反而會令大家有一道火,怎樣也可以創作下去。(黃志東攝)
信導將當下形容為一個「不知應拍什麼的年代」,但他的意思不是想創作人徬徨,而是指相關的環境反而會令大家有一道火,怎樣也可以創作下去。(黃志東攝)
信導最擅長用「家庭」及「重病」兩大元素去描寫角色,令作品很易惹起觀眾共鳴。(《葉問3》截圖)
信導最擅長用「家庭」及「重病」兩大元素去描寫角色,令作品很易惹起觀眾共鳴。(《葉問3》截圖)

【明報專訊】【編劇是什麼‧系列五】

跟大家做一個來自編劇書的實驗:若談起武俠小說,你立刻會想到什麼呢?郭靖、黃蓉及陸小鳳等家傳戶曉的人物?但小說的情節呢?你可能已忘得七七八八。同樣,若問及香港的動作電影,情况又會怎樣?你想起的,可能是葉問及信一等角色,只是關於他們的故事情節大概亦已毫無印象。

正如導演/監製/編寫多部如《葉問》、《殺破狼》及《爆裂刑警》等著名動作電影的葉偉信導演(信導)在這次訪問中所言,「打來打去」的場面儘管如表演般精彩好看,但若要作品令觀眾難忘,始終萬變不離其宗:創作令觀眾信服的人物,並讓他們陪大家一同走過電影/人生的喜怒哀樂。

到底應側重炮製好看的事件/情節,還是以描寫人物出發去創作情節,這可說是劇本創作上「有雞先還是有蛋先」的永恆爭論。兩者霎眼看來恍若一體兩面,但就如到底是「為了送飯才吃餸」,抑或「因為吃餸才送飯」這通俗話題一樣,表面看來雖分別不大,但實際還是有着細微差別的。

以動作片而言,既然以「動作」作為吸引觀眾的賣點,加上部分作品更可能在編劇開工前,導演已有預設好要拍的精彩場面,所以相關的創作工作,往往亦傾向以設計情節先行,編劇甚至要為如何將一些預設好的場面合理地串連起來而扭盡六壬,在顧此失彼的影響下,難免將人物描寫放在較次要的位置。

堅持人物為創作重心

不過,想不到的是,善拍動作片的信導卻竟反行其道,堅持以描寫人物作為創作劇本時的重心,因此也成功創作出一齣齣另人難忘的作品。「那些側重拍得很刺激、打得很漂亮的動作電影我不是不喜歡,當表演看也不錯,但我不會很愛這些電影,最多只有一、兩部吧。」信導分享他對動作電影的感受及回憶。

他自言很愛李小龍,但原因不止因為他的「動作比較真實」、「真的很勁」,而是「他電影內的民族感情比一切都要大。」難忘的既然是箇中感情,源頭自然是一個又一個如陳真及唐龍等有血有肉的人物,而非那些拳拳到肉的打鬥場面。「其實拍戲都是在拍角色的感情和情緒。例如一個角色為何打人?(背後)也是與情緒相關,所以也是在描寫角色。」

在信導的創作之中,葉問應是其中一個最令人難忘的角色,這人物之所以能夠如此深入民心,其創作秘訣便是信導為了刻劃他,大量炮製令他不停面對不同家庭問題的劇情,令葉問作出種種能讓觀眾感同身受的情緒反應及抉擇,勾起共鳴。與此同時,信導亦不斷藉情節去反問「好打又怎樣呢」,令劇情並非只是緊張刺激的事件或場面,而是一場又一場描寫葉問雖然可以「打十個」但仍救不了朋友、遇着日軍坦克車亦無奈只能低頭避開等等觸動人心的戲劇。

「我當然要借這人物去展現動作場面,但其實就算葉問改用槍,又或完全不打架,這角色還是成立的。」「成立」的意思,是指戲中人物能令觀眾信服,讓他/她在觀眾心中儼如一個活生生的真人。我記得杜琪峰導演也說過類似的話:只要你令觀眾愛上這人物,之後你「做咩都得」。

那編劇創作時,到底應側重炮製情節還是描寫人物呢?信導記得過去他與已仙遊的名編劇兼老友司徒錦源曾多番討論,信導的結論亦已呼之欲出。他同時提醒創作人,兩者的分別儘管非常微細,但我們卻一定要時常將「寫人物」這三字記掛於心,因為這對編劇怎樣寫劇本、導演怎樣拍一場戲也有着影響。

他以《蝙蝠俠:黑夜之神》為例,電影以一場打劫開始,打劫自然是情節/場面,但這場打劫卻不單是小丑帶着一班劫匪闖入銀行搶錢,而是每一個細節、每一個鋪排也充滿個人特色,讓觀眾在享受緊張刺激的打劫情節之餘,同時亦能完全感受小丑這角色的能力與性格,令人對即將發生的劇情充滿期待。

如果創作者是懷着寫人物的想法去寫或去拍這場面,這場打劫的最後一筆/鏡頭,便應落在小丑身上;若是以寫事件為重心,便可能會沒有了這一筆/鏡頭,分別雖然微細,但卻已給觀眾留下了「是在寫小丑」或「是在寫打劫」的不同餘韻。

「到底哪個戲會更好看?」信導反問,是觀眾在看後覺得「這個小丑真厲害」,還是「這場打劫很精彩」?一如我在引子提及的編劇理論,答案肯定是前者,因為往往長留觀眾心中的,也是人物而非情節。

他再舉例:警匪動作片例必有追賊的場面,所以創作時應着重的,是我們有否透過這些事件去描寫角色的性格,例如警察在追到賊人之後會怎樣對待賊人?信導認為,我們應該把握每個情節、每個戲劇動作去描寫角色,讓觀眾更了解他們,令角色變得更有血有肉,亦更立體。

家庭重病 兩大工具寫好角色

總括來說,要寫好一個角色,(其中一個)方法就是要寫好他/她的情感、寫出他/她的特質,繼而牽動觀眾的情緒及投入感,令他們對角色一見難忘。對信導而言,為達相關的效果,「家庭關係」及「重病」正是兩個他經常使用的戲劇工具。以下這場在《葉問3》內講述葉問被另一位詠春高手張天志挑戰,但偏偏又遇上太太患上癌症而分身不暇的好戲,正是展現這兩大元素的一個極佳例子。

電影簡介

《葉問3》(2015)

導演:葉偉信

編劇:黃子桓、陳大利、梁禮彥

故事簡介:

50年代,外籍老闆費蘭奇(邁克泰臣飾)想收購志仁小學的土地牟利,不停指派手下前往騷擾,詠春師傅葉問(甄子丹飾)為保護小學終日留守,不但冷落家庭,更引發連場大戰。詠春高手車夫張天志(張晉飾)亦有協助保護學生,卻因出身低微而被誤會,反招屈辱,成功闖出知名度後決心挑戰葉問,想證明自己乃「詠春正宗」……

劇本節錄

第五十二場

葉問陪伴老婆時光,不問世事

時:日 / 夜

日,葉家門外。

人:徐力

徐力一臉緊張,帶着「張天志公開挑戰葉問」的報紙上門找師父,卻無人應門。

……

(第52D場)日,中醫館。

人:葉問、永成、中醫師

病人在外輪候,中醫師正在替永成診治。

中醫師正替永成把脈;葉問在旁陪伴。

……

(第54場)日,社區。

人:報販、街坊

報販忙碌賣紙,人人在搶購,是詠春同門對決的新聞。

報販:號外啊!「詠春鬥詠春,同門爭正宗」!下個月十五日,詠春鬥詠春!

……

(第55場,原第56A場)夜,葉問家。

人:葉問、永成

葉問與永成躺在牀邊,葉問看着笑話書讀出。

葉問:呢個好笑!阿茂帶埋佢老婆嚟飲茶,點知阿茂太周圍同人講話阿茂份人其實得個樣,平時其實好細膽,攪到阿茂鬼咁尷尬,然後拍晒枱咁死撐話:我細膽就唔會敢同你結婚啦!

永成 :(笑)咁你大唔大膽啊?

葉問 :(笑)大膽包天啊。

這次兩夫妻一人一本笑話書,輪到永成笑着讀出。

永成:呢個仲好笑啊!知唔知點解上天做女人要做到又靚又蠢?因為將女人做得靚,男人先會鍾意女人;將女人做得蠢,我哋女人先會鍾意你哋男人嘛!

葉問心甜,笑了起來。

「平時葉問陪太太講笑話,這場面有什麼好看呢?觀眾大概只想看他與人開打。」但重病這元素,卻令這平凡的行為變得有情緒、有戲味,「因為生命結束最易觸動人」。信導解釋這元素吸引他的原因。「大部分人都視死亡為一個終結……這種感情觀眾容易理解,我作為創作者也容易切入,亦可以寫出角色怎樣看待生命。」

這場戲描寫的,正是在生老病死面前,再次叩問葉問這角色「好打有什麼用」,而他到底會陪太太走完這最後一段路,還是要跟挑戰者爭奪詠春正宗這名銜,不但是這段戲的張力所在,同時更是透過選擇去對角色的價值觀作出描寫。

「我其實是想續寫《朱麗葉與梁山伯》的。」原來這場戲的靈感來源,乃是源自信導2000年的舊作,它是個關於一名扯皮條遇上一名女癌症康復者的故事,而信導過去曾構思過它的續篇,故事則是圍繞這名女角不幸癌症復發,並由一名中醫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後過程,可惜因條件不配合,令電影始終未能誕生,於是信導便決定將相關的想法融入《葉問3》的故事內,讓構思以另一面貌與觀眾見面。

除了重病,「家庭」則是另一個信導常常借用來描寫人物的戲劇工具。有不少人懷疑這可能與他的個性相關,但信導竟自言這其實是一種刻意的「計算」。「我年輕時已觀察出,驚慄片不能就只有驚慄的情節,動作片也不可只有動作,所有電影也必須有故事。」

有故事,即是要有情節,亦即要描寫人物,「但我自己學識有限,可以講什麼題材呢?」於是他便想到借用「家庭」去講故事,因為這是「他不用進修也能明白的一種關係」,同時觀眾亦必然身處在各種家庭關係中,容易產生共鳴。「家庭關係就等於故事的鹽和糖,你必須要落,但好看與否,則視乎它與整體故事的平衡。」

通過「計算」把作品做好

不過,在此要替信導澄清,他所言的計算,並非是指勢利的利益考量,而是「經過認真思考,作出合適的判斷」,並且「在有限的條件下,將事情做到最好」。信導解釋,投資者拿出資金讓創作者開發電影,這始終是一個商業行為,所以創作者必負上盡條件認真製作的責任。他與老友鄭保瑞導演經常強調,「導演及編劇是職業來的」,故我們一定要把作品做好,才能吸引到觀眾捧場,賺取票房。

「每一部作品都是在考牌。」信導分享他作為創作人的心態。「每一部都是在考驗你還有沒有機會拍下一部作品。」這說法聽起來殘酷,但卻是每一個電影創作人面對的現實,加上電影始終是商品,所以我們很少將自己歸類為藝術家。而且,既然是職業,我們創作時也必須面對很多的限制和妥協,甚至通常也是為工作所需而去創作,很少完全發自內心。

說得那麼沒趣,那為何我們又要做下去呢?我自己的面對方法,就是盡量選擇一些有興趣的項目才參與,又或在有限的創作空間中,加插一些自己喜歡的元素,加添樂趣。相比之下,信導的看法還要更嚴苛﹕他認為將自己喜歡的元素滲入作品中,那並非是為了樂趣,而是一種必須的「生存手段」。

「你的作品一定要有與別不同的東西,才有些價值。」信導比喻:假設你的工作是煮牛腩麵,那你的出品一定要比別人好吃,又或湯底比別人特別,才會生意興隆,否則你的店舖如何可屹立不倒?

因此,對信導而言,創作的動力並非來自樂趣,而是作品的成績。「一部電影能夠賣座代表它一定不會太差,誰也不應該討厭這件事吧?」所以對他來說,通過計算把作品做好是必然的。不過,話說回來,世上又那有創作不是計算得來的呢?

「我覺得『見山不是山』這句話很適合套用在創作上。」因為每個認真的創作決定,也是經過創作者千辛萬苦地思考出來,怎可能不是計算?「但當你成功把它想出來後,它就變成不是計算,而是自然而來,但事實上它又是計算得來的。」箇中的微妙真的很難形容,但韋家輝導演確實也說過類似的話:(大意)編劇的靈感乃來自苦思後上天賜予的靈光乍現,所以編劇的工作只是接生。

信導突然談起佛理,皆因這是我和他極有興趣的共同話題,而最令人期待的,是他亦創作了一部結合佛理與魔術/他個人兩大興趣的電影《誰變走了大佛》,暫時計劃於明年上映。相關的電影是一個關於一名唐氏症小朋友、他自殺的父親與一名魔術師變走寶蓮禪寺大佛故事,其中更有魔術師助小朋友「奪回」大佛腳下「智慧」的動人情節。

「魔術的其中一個效果是出現和消失,我嘗試將之代入佛理的緣起緣滅之中去講故事。」他強調,自己並非學者,更非修行人,所以他筆下的佛理未必精準,「只是我深信有緣的話,觀眾或會因這部電影找到另一些東西。」這就是信導對《大佛》的期望。

■答

葉偉信,電影編劇、導演及監製,執導電影超過二十部,包括《葉問》系列、《殺破狼‧貪狼》及《龍虎門》等等,其中兼任編劇的作品則有《爆裂刑警》、《殺破狼》及《朱麗葉與梁山伯》等,並憑《爆裂刑警》贏得「第六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最佳編劇」獎。

對葉偉信來說,編劇是一群幸福的人,因為創作是一種使命,它有能力可以影響人,因為我們都曾被電影影響過,而這種可以影響人的力量是珍貴的。

■問

李春暉,電影編劇,憑着與游乃海合編的劇本《命案》榮獲「第42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其餘作品包括《摯愛》、《狗咬狗》、《軍雞》與《狂獸》等等。由於答不了「為何離不開編劇行業」這問題,所以想憑訪問同行尋找答案,亦乘機向不同編劇請教各種創作疑問。

文˙李春暉

編輯•谷理揚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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