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近日康文署從公共圖書館下架大批書籍及錄影材料，教育局長蔡若蓮稱，當局不會說某類書在學校圖書館一定「可用」或「不可用」，原則是配合學習需要、優質、且不會給予錯誤信息。優質圖書館網絡創會會長呂志剛曾任多間中學的圖書館主任，形容此崗位是學校的文化部長，對書籍應有自己的專業判斷。本港學校在國安法實施後，已陸續收起圖書館的敏感藏書。他從經驗之談說到學校圖書館的意義與價值，以及身為圖書館負責人應有的專業。
「六四嘅書，你都有嘅？」
學校圖書館由校本管理，有數十年圖書館主任經驗的呂志剛指，以前教育局視學時主要關注津貼是否用得其所，以及館藏數量和層次是否充足。2020年國安法生效，圖書館主任根據教育局指引應定期檢視館藏，如發現危害國家安全等資料，理應馬上移除。學校最初把涉及港獨、國安的書下架，後來逐漸與六四事件相關的都不能留下。教育局人員視學時比以往更多就校方藏書選擇給予意見，曾在檢視某學校圖書館時說：「六四嘅書，你都有嘅？」然後副校長對圖書館主任重複同一句說話，接着笑說：「好啦，我畀個verbal warning（口頭警告）。」事例一傳十、十傳百，有些同行會告訴自己的校長，漸漸形成紅線。
今年2月，再有圖書館主任向他反映個別教育局人員視學時，提及魯迅、龍應台作品不宜出現在學校圖書館內。「我聽到係好震驚。吓，魯迅又唔得。（對方就說）龍應台都唔得啊！」不止他，圖書館主任之間亦對事件嘩然。兩位作家的文章經常成為中學中文科的教材，呂志剛相信意見只是來自個別教育局人員的揣測，未必是一致做法，惟擔心這些評語會加劇自我審查。他希望局方多用勸喻、指導方式，而不是警告的字眼，而優質圖書館網絡亦可以聯同校長或組織共同制訂指引，給同行遵守。「如果你認為這本書有問題、想抽出來，相信學校一定合作，但就不要因為（該書）存在而怪罪圖書館主任。」
學校圖書館應否跟隨康文署的標準？呂志剛認為公共圖書館需要照顧普羅市民的口味，與學校服務對象不同，不應採用同一套館藏標準，但可以參考其做法。他明白現時形勢下校方會有更多擔憂，但圖書館主任不應過分自我審查，而是建立自己的專業，平衡國家安全及館藏多樣性。如果對書本有想法，便提出自己的判斷。「用你的表現話畀人聽，你是有識見。唔可以乜都說不知道，乜都沒有判斷。」正如招聘面試時見工者若有準備、有思想，都會對他有多一份尊敬，「咁你作為圖書館主任係咪要尊敬自己先？」不過，他坦言不會叫同行冒上被辭退的風險，如果上級開聲希望抽起書籍就不應堅持。
到樓上書店尋寶
公共圖書館下架多本作品，引起一些愛書之人的不解與惋惜。特首李家超回應時指，相關書籍仍可在私人書店買得到。在呂志剛看來，下架對讀者實際影響不大，因為真正喜歡該書的人會到書店購買，只是意義有別。除了免費與否的分野，呂志剛認為圖書館與書店還有些不同，前者的館藏通常是一種長期紀錄，後者受空間所限難以做到。「圖書館有個永恆性，一些經典的作家、作品會在這裏放很久。樓上書店我就不知道，外面的書店一般像Zara（服裝店）那樣，兩個星期就下架。」公共圖書館不時會檢視及註銷不符合館藏發展的書籍，但呂志剛以往反倒覺得淘汰速度較慢，一些舊書有太多複本。以學校圖書館為例，他認為需有新書才吸引學生，「為什麼書店假日有人排着隊畀錢，而圖書館無人去？就因為那些書不夠新，追不上那個時代」。
學海無涯，小小的學校圖書館應放進什麼知識？要判斷什麼是優質圖書，呂志剛認為圖書館主任需有文化底蘊。「文化底蘊就是要懂得拿揑，知道郭沫若是一個怎樣的作家，有什麼缺點，還有在什麼朝代的時候代表什麼身分。」購書前不可能先讀完整本書，所以靠圖書館主任對作者以往寫作風格的認知，加上出版社和編者的資訊，判斷是否引進。呂志剛以前會用私人時間到樓上書店找書，而大型書店很快下架新書，所以每年不同月份都會到訪。正如配藥一樣，他說圖書館主任採購前須知道市場流行什麼，哪些新作家湧現，藏書才可維持學生的興趣。近來ChatGPT成科技熱話，他亦鼓勵圖書館主任引入相關圖書。
揣摩學生喜好 維持多樣性
學校圖書館支持學與教，館藏不止包括學科內容，亦要涉獵科與科之間的知識。他引述浸會大學前人文素質教育總監陳載澧教授，把學科比喻為一個個城鎮，「城鎮與城鎮之間是一個鄉郊，裏面也有很多事情大家不知道的，可能是有用的，那些東西就靠通識把它通達串連」。呂志剛說圖書館主任首先要摒棄自己的興趣，譬如他本身喜歡中文、戲劇等內容，也要放下身段，揣摩學生的喜好，有些女生較喜歡散文小說，有些男生的興趣則落於第五代戰機和武器發展。他認為學校圖書館的角色是提供空間讓學生多元學習，書籍應該有文有理，有深有淺。「圖書館在決策方面要有多樣性的，要不然你搞到無嘢好睇。」
顧及多樣性以外，業界挑書準則一向有些慣例。呂志剛指從他過往接受的訓練，學校圖書館不會引進牽涉迷信的書籍，避免學生依賴命數致無心向學。此外，學校審視浪漫、色情內容的標準亦比公共圖書館更高，即使書籍非以此為主題，只有小量色情描述亦不會引入。過往有學校管理層認為卡通漫畫的畫風骯髒，他都按要求收起，放在只供教師借閱的「閉架書房」上。至於網絡小說，考慮到語文水平較低，一般少見採購。
邊個發明了讀書報告
呂志剛目前在港大專業進修學院教授圖書館主任課程，發現有不少人是被學校安排出任。面對縮班及公民科取代通識科之後，有些學校把超額教師調任至圖書館主任。一直以來，圖書館主任大多要兼顧教學，工作繁重，優質圖書館網絡向來爭取減少任教課節，以專注圖書館工作。儘管如此，呂志剛總會勸勉新一批圖書館主任以專業的態度，培養對圖書的興趣。「一旦做圖書館主任之後會有一個壞習慣，就是任何書都不捨得丟，因為你喜歡書。」
不過，呂志剛的興趣並非從工作中培養。他從小已是書蟲，是那種會把《讀者文摘》藏於功課之下的學生。「那時候我最喜歡去書店買兒童文藝叢書，如《金銀島》、《八十日環遊世界》。」讀書報告是不少學生的噩夢，但他竟然為了取得5毫子買書，騙媽媽說學校規定做讀書報告。說起這歷久不衰的功課，這位圖書館主任直言：「讀書報告是不知道誰發明出來的壞產品，懲罰老師、懲罰學生。」他任內曾用不同方法推廣閱讀，例如讓學生輪流以1分鐘介紹書本、午膳時安排教師分享所讀等等。優質圖書館網絡每年透過「優質圖書館嘉許計劃」表揚有傑出表現的圖書館主任及學校，呂志剛說行內有能者不少，其他教師有更多推廣閱讀的妙計。
《動物農莊》唔見得光？
許多中小學都設有閱讀課，呂志剛曾任教風采中學，每天的早讀堂以不同學科為題，學生要自攜書籍閱讀，連教師都要一起看書 。近日樂婷在本報撰文，提及採訪某校閱讀課時，校長看到學生拿着George Orwell的《動物農莊》後叫停拍攝，責怪老師指這種書在閱讀課上出現並不恰當。《動物農莊》可從香港公共圖書館借閱，據報亦是北京首都圖書館的館藏，呂志剛認為在色情暴力或危害國安之外，學校不宜過分規管學生選書，「反而校長應該問，為什麼我們不懂教學生去分辨是非、分辨善惡」。學生不易理解帶有文學隱喻的書籍，他說若是閱讀英文版《動物農莊》，更應為學生的能力感高興。
他指出學校應讓學生有選擇書籍的自由，並且教導「閱讀素養」，即懂得分辨資訊品質的好壞、來源及背景，「覺得對的，你就take（接受）。不對的，無叫你刪咗本書，你咪唔好跟囉」。公共圖書館館藏中有一些爭議人物撰寫的書籍，例如日本極右派文學大師、最終切腹自盡的三島由紀夫，以及前德國納粹黨領袖希特勒的自傳《我的奮鬥》。呂志剛說歷史上許多書籍都存在爭辯之處，讀者都懂得找出當時的處境及行為背後的原因。「自己懂得過濾、組織、篩選，我們就要教學生這些能力，才有自主學習能力。佢識分好過你識分。」
跳出爭議書籍的討論，他更希望教育局制訂學校圖書館的長線發展策略指引，列明館藏需要符合的元素，包括多樣性、照顧學生成長需要等。此外，中英文書的比例和深淺程度或可考慮加上標籤，讓學生知道自己適合閱讀的等級。「策略是更大的，我交番個波畀他們做。」
文˙ 朱令筠
{ 圖 } 馮凱鍵
{ 場地提供 } 貳叄書房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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