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人命重於泰山,工人福祉應是社會建設要考慮的第一位。但今年只過了不足二十天,先是棚架倒塌,後是挖泥車跌落坡,慘案繼續發生。多年來勞工團體爭取工傷保障,確有成果,但發起《九千鴻毛:香港工殤運動紀要》撰寫計劃的李亞班(阿班)說,工傷權益的進步來得好少又好慢。擔任工業傷亡權益會義工近卅年的她,伙拍同道戰友,從港英年代工傷運動開始講起,也讓書本成為流動紀念碑,致敬工傷工人和運動先行者,期待此城承認勞動者價值不是草芥或鴻毛。
城市發展史 佈滿工人血肉
阿班是工傷運動歷史研究者、工業傷亡權益會(下稱工權會)義工,是企業社會責任(CSR)相關工作從業員。2021年,她為〈星期日生活〉寫過工傷運動鬥士、前工權會總幹事「康仔」陳錦康逝世兩周年悼文;2023年,她回顧1993年深圳致麗玩具廠火災,指城市發展的歷史,是勞動者受傷、滿佈大小災難的歷史。
為何?阿班解釋,不論是採訪時與記者身處的德福花園(1979年6名工人因升降吊機突然下墜死亡),和去年底啟用的機場三跑(2018至2020年期間1名泥水工猝死、1名推土機機手駕駛失控墮海身亡、1名機器維修工被鋼絲纜索擊中死亡,另1工人骨折受傷),抑或連通「大灣區」的港珠澳大橋(2011年動工至2017年竣工,其間至少20人殉職),其實都曾佈滿血肉和殘肢。
建造業行內有人稱港珠澳大橋為「奈何橋」;叫香港做「奈何城」或「地獄」太聳動,但不可否認的是,官方統計顯示,2023年職業傷亡每千名僱員致命率0.098,比2000年的0.080還要高——二十年過去,香港因工死亡的勞動者比例不減反升。
談到阿班與工傷議題結緣,要把時間軸拉回更早。在致麗玩具廠火災的1993年,阿班仍是大學生。致麗是港資公司,阿班說1980和1990年代,不少港資因香港經濟結構轉型,把廠房遷往規管更少的內地,把漠視勞動安全和權益的做法一併帶上。隨後,她為民間團體做了一些內地改革開放對民工情况影響的調查,亦隨勞工及學生等團體北上支援工傷工友,以及要求廠商賠償;因此,她也結識了時任工權會發言人「坤叔」石炳坤,後來再會康仔。
阿班見苦難不免傷感,但社會系及歷史系出身的她更着眼結構問題;康仔拜託她做工傷和政策資料整理,偶爾探訪家屬。工權會逢五逢十便會出一本厚厚的刊物總結工作。2001年,阿班與康仔一同撰寫《工殤——香港職業傷病者及死者家屬口述故事集》,2010年再一起寫《在微塵中打拚——香港肺塵病工人口述歷史》。
《九千鴻毛》是阿班替工權會撰寫的第三本厚書,最初應工權會在2021年成立40周年。康仔2019年逝世,阿班和團隊再感記錄迫切。她一呼,余嘉浩、戴星、謝欣然及蕭倩文便應。勞動權益倡議者時常面對苦難,不常向外界邀功。阿班發起《九千鴻毛》撰寫計劃並完成,是一項小成就,但她答應接受人物訪問的條件,是要強調她只是「達人」之一,早年工傷運動的先行者,現在的工傷群體、倡議者和一起寫書的同伴,全是「集體達人」。
籲市中心設工殤紀念碑
阿班和工權會團隊近年整合一個「工殤地圖」(bit.ly/workersmemorialmap),用Google地圖記錄80年代至今致命工業意外。「真的想話大家聽,工傷意外不是遠離一般人的事情。」但是,這些意外的嚴重性,沒被好好記着。
工傷運動在香港的歷史正被如何紀念和記載?康仔等人在1996年開始爭取4月28日成為工殤紀念日,和豎立工殤紀念碑。遊行過、示威過,政府終於在2005年,把每年4月28日定為「世界工作安全健康日」,再於5月辦職安健頒獎禮。着眼未來是好事,但這做法同時遺漏過去工人所付出。
香港與工殤有關的紀念碑,一個在萬宜水庫,由1978年意大利承建商豎立,上面刻有5個殉職工人名字;較近期的一個在前汀九機場核心計劃展覽中心(現址為國史教育中心),石上沒有因興建機場殉職的49名工友名字,講述政府重視安全的字數,比悼念的還要多;另一個在青衣職安健學院,亦沒有工友名字。總之,沒有任何一個在市中心。
當臺北藝術大學講師顧玉玲撰論文指,台北101大樓旁紀念331大地震職災死亡工人的「伙伴碑」,不夠重視工人(如政商列名第一排),香港的工殤紀念碑要到郊區尋。阿班認為設立工殤紀念碑,不只是在城中豎立多一件物件,而是政府願意肯定勞動者為建設社會的犧牲;若有此般決心,再推動其他法例改變,不會是大難題。
香港曾是輸出工運經驗的一方。1983年時,現任工權會主席劉千石曾到台灣分享勞工運動經驗,推動台灣成立關注工傷的勞工組織。17年後,2000年台灣每千名僱員致命率同是0.080,與香港近似(0.080)。可是,台灣的每千名僱員致命率在2021年時已經減至0.021,香港卻增至0.091。
康仔、阿班和工權會團隊,呼籲在市中心設立工殤紀念碑,如維多利亞公園或皇后像廣場。其實不論是亞洲還是歐美,都有類似做法,遊倫敦塔橋便會見到為成千上萬在工作中喪生的建築工人而設置雕像The Building Worker。
爭取卅年無果,阿班沒有太大希望,但隨封底印有過往示威時的工殤紀念碑模型的《九千鴻毛》出版,這本書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為流動紀念碑,散落全港書店。
政策求平衡 權益進步慢
問她關注工傷多年,找工作時會否特別在意僱主勞權意識。阿班說當然會,而現在的工作是「OK的」。企業社會責任工作,讓她有機會到不同地方了解當地勞動狀況;多年觀察下來,她形容世界各地都有為了維護商業利益而漠視勞工權益的利益團體。但在香港做工傷運動,是「特別難」,難在運動不夠強勢,制度又未能讓勞工聲音被聽見,以及發揮影響力,近年示威門檻又收緊。
「我去過其他地方,接觸工傷工人……你話香港好特別嗎?其實又不是。城市發展是一連串職業傷害的歷史,很多城市都是這樣,但面對的方法不一樣。」她覺得對於工傷災難,重點是發生過後整個社會怎麼反思,政府如何改進政策,避免重蹈覆轍。
就如孟加拉發展遠未及香港,2023年人均GDP甚至是香港的二十分之一,但在工業安全方面,阿班卻說當地政府曾深刻反省。2013年孟加拉薩瓦區熱那大廈發生倒塌事故,成衣工人死亡人數過千,震驚世界。當外界視孟國為「很災難、悲情和可憐」的地方,當地政府在國際壓力下,已改善工廠安全標準和配套監察措施,規定時裝品牌須就孟加拉供應商違反勞工安全標準的行為負責,亦為建築規格設標準。阿班說,10幾年下來,至少連串政策的成效受國際公認。
回看香港,政府在制定職業安全和工傷權益政策時,經常強調要平衡各界利益和各方考慮。阿班就嘆,當事事求「平衡」,而不是將人命放在最前,改善工人權益狀況的進度將拖泥帶水,緩慢發展。
當然,在多次嚴重工業意外發生後,及勞工團體爭取下,港府一個世紀以來定下和改進職業安全法例,亦有禁止手挖沉箱,和改善職業病權益等措施。說政府什麼都沒有做,不公允,2017至2021年五年間平均每年約32,400宗職業傷亡,相較1980年時本港70,621宗大幅減少。
只是,工權會爭取「中央補償基金」數10年,以確保工傷賠償到位,工友和家屬權益得保障,至今未竟。回歸前,阿班曾跟康仔說笑,內地實行社會保險體系,回歸後,特區政府可能會同意成立基金?但原來港英和特區政府,均一致強調市場。近日的棚架倒塌事故所涉及的竹棚安全隱憂,亦早有團體提出禁用,惟情況未有改變。
「香港工人權益一定有進步,但為什麼來得那麼慢。是決心問題——究竟我們政府有沒有決心去將職業傷亡變得很低,然後真的可以話香港是對勞動者安全的城市呢?」工業傷亡一次次重蹈覆轍,阿班亦問了這條問題好多年。
保持理性 化不甘為動力
見證多次傷亡,又要陪伴工友及家屬的工權會團隊容易感觸。前港台鏗鏘集編導鄭思思在悼念康仔的文章中說,一次採訪中康仔對家屬感同身受,不止地哽咽停頓,讓鄭自己也無法止下眼淚。
不過阿班卻是好樂天又堅強的一個人,受訪時多是微笑。工傷遍佈港九新界離島,經過事發地,阿班會否特別想起事故?她說都會的,而災難發生當下難過很正常,沒正常人會笑出來,「但怎麼去克服,走出來,然後再重建個人生活,繼續向前才是最重要」。
難過時,阿班會參考工權會幹事「愛姐」梁金愛的做法。「愛姐好少哭的,工友家屬哭的時候,都會跟家屬講錢,因為在當刻一定要保持理性,要在家屬無法思考的時候讓他思考,要和老闆談判,不可以只是跟着一起哭。」但悲傷是一定,愛姐不論工作到多晚,都一定會吃甜吃,如朱古力和奶茶。「面對苦難後,要安慰自己,再支援其他人。」
港府近年修訂職安罰則的一步步妥協,讓阿班不忿。勞工處在2019年初提出修訂,違反兩條職安條例造成嚴重傷亡的個案,罰款為最高600萬元或營業額10%,以較高者為準,最高刑期為3年。後來罰款額又在多輪妥協下變成最高1000萬。
但不甘心也是眾人繼續前行的動力。回想康仔長期面對工人不公的處境,阿班說他不曾麻木,「康仔永遠只會講話乜嘢仲未爭取到,乜嘢仲未得,點解仲未得」。阿班說工權會仝人過去和現在,一直鼓勵工傷工人成為倡議者,但受限於生計,而且社會還未夠包容,工傷者往往很難站出來,這仍是未來要繼續努力的方向。
爭取路漫漫 工友患難與共
當制度沒辦法很快改變,陪伴是最重要。康仔堅持第一時間到意外現場,和陪伴工友或家屬的做法影響阿班良多。她與一名內地印刷廠工傷工友常有聯繫:「認識他時,他上班第二天已經斷了一隻手,才18歲左右,因為老闆走佬,他拿不到賠償。他經常講有種憤怒,希望有個炸彈讓他抱着老闆一起死。」
幾年前,她去探望這名工友時,他已育有一女。他告訴阿班,他女兒告訴學校,長大想做「魔術師」,「想把爸爸的手變回來」。一年前阿班再訪,女兒稱爸爸為「獨臂超人」。工傷工友支援者可能無法次次「成功爭取」,但患難與共,仍能栽種窩心,予阿班感觸最深。
新書取名「九千鴻毛」,旨在祭弔香港歷史上輕若鴻毛的工殤群體。鴻雁的羽毛可能輕,但每年都會隨雁飛往廣闊草澤和湖泊;工傷運動的努力如沙,堆起才能成塔,若每個勞動者都清楚明白自己的勞動權利,敢於就不合理狀况發聲,乃至關懷同工和社區,終有一天能如鴻雁般自由飛翔。
文˙ 梁景鴻
{ 圖 } 盧曼盈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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