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春風解凍,但神秘的西藏高原仍然被凍結在將盡的殘寒中。這是行獵的季節。」
「好天氣的黃昏。高柏年踏着輕鬆的步子從街的一端走過來。他心裏充滿了愉快,因為在無憂無慮的日子裏,他有一個甜蜜的約會:是他知心女友的約會。」
「星期六。到××出版社去領稿費。主編人老張囑我寫一個中篇,指定以馬場為背景。我一口答應。」
三毫子買到一本小說,早兩期揭開是高原風光,下兩期又看似都市愛情小品,這天買到新一期,開頭竟然咁都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阿伯阿姐細路西裝友路過報攤,隨手就能買到「三毫子小說」作為消閒讀物。三毫子有乜用?大概食到一碗牛腩麵吧。
三毫子 食麵定買書?
寰宇風情畫一般的,是董千里的《雪山情》,就是金庸囑咐倪匡代寫《天龍八部》要先讓他過目的作家;龍驤的《人約黃昏》起首是溫馨愛情橋段,後面卻遇上神秘人展開奇情故事;開首已零舍不同的《藍色星期六》,一說作者是劉以鬯,相信讀者都會心想「唔怪之得」了。香港教育大學中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最近將收藏作品掃描成高清檔案,在網上任睇唔嬲(bit.ly/3wfeDp2)。中心進行「1950-1960年代三毫子小說研究計劃」,總監葉倬瑋介紹當時三毫子小說一本就是一篇小說,「常見是12頁和20頁,會定期出版,如每月9號、19號、29號出,有句口號是『一份報紙的價錢,一本名作家的小說』」。是否很抵買?他提到其時物價,「三毫子可以食牛腩麵,看電影要四五毫,坐渡海小輪上層兩毫、下層一毫,而作家寫一部小說,稿費二百元至三四百元都有」。2016年有舊書店拍賣一批三毫子小說,「我們出資將之買下,成為開展計劃的重要根本」。現時中心儲起260多種(即有260多本沒重複的小說),他透露其間資深報人鄭明仁與作家小思都有給建議、鑑定。
昔日書局不屑賣
中心本月12日舉辦研討會,研究三毫子小說的專家介紹這種貼地文學,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教授容世誠分享,他曾在當地做口述歷史,「我問書局賣不賣三毫子小說,書局老闆好驚,說我們不賣這些東西的,他們覺得很低俗,所以我們在研究的是書局以外的中國文學,而它跟其他小說不同,作者是快速生產,還會不認是自己寫的;讀者讀完就丟,或在家中躲起來看,整個書寫與閱讀習慣都不一樣」。他說在一戰與二戰之間的1920至1940年代,在英美也流行在街邊賣pulp fiction(廉紙小說),不時見以性感、暴力、色彩繽紛的封面招徠路人停步掏錢買書,樹仁大學新聞與傳播學系教授黃仲鳴就回憶,「我記得細個時仍有兩毫子小說,到1950年代中才開始有三毫子小說,以前的兩毫子小說多數是烏哩馬叉」,內容排得密,錯字也多,直至「一間奇怪的出版社」開創三毫子小說先河。
美新處資助出版 投稿有政治要求
1955年2月出版的《小說報》,由俊人創作的《金碧露》打頭陣。這份刊物背後可是有「特別任務」,是由香港的美國新聞處(下稱美新處)資助出版的,因為據其調查,香港與海外華人對嚴肅書報沒什麼興趣,於是想到以通俗小說作政治宣傳,資助由黎劍虹主理的虹霓出版社推出《小說報》,也就是說,作家投稿暗地裏要遵守規則,故事要滲入說共產黨不是的情節,台灣國立中山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王梅香說,小說主角不少是有共產黨背景,如黨員、游擊隊,然後受虐待、僵化教育等。不過算盤是這樣打,效果卻非美新處完全操控得到,作家各有各發揮,例如劉以鬯寫《蠱姫》,鄭明仁曾撰文談及劉的太太憶述作家拒絕出版社要求,「劉生話唔搞政治嘢」,於是讀者翻呀翻,一直到底版第12頁,看着「家駒」與「雙梅」談情,又攔腰一摟,又一吻再吻,看到最後一句,家駒說要買鑽戒送給雙梅,本來繾綣的文字「畫風一轉」,「但雙梅不要,雙梅認為應該捐給從大陸逃出來的難胞」,就此應付過去。王梅香翻查香港美新處檔案,得知處方將這些小說分為意識形態故事(ideological stories)及無害的故事(innocuous stories),而且美新處也深明賣廣告之道,認為無害都有用處,可以吸引讀者,兼且避免《小說報》被標籤為pure propaganda,沒那麼似宣傳品。
熱潮至60年代中期 遠銷東南亞、北美
《小說報》在1955年至1956年,由每期發行6萬份至9.8萬份,有利可圖,自然沒可能是獨市生意。黃仲鳴介紹羅斌是「很有眼光的出版人」,隨後創辦《環球小說叢》,沒有《小說報》的政治色彩,類型更豐富,包括社會言情、奇情探險、偵探打鬥,有更重的商業味,而且捧紅不少作家,「依達、楊天成、鄭慧都是他捧出來的」。故事還會拍成電影,1959年5月29日出版的楊天成作品《難兄難弟》,翌年就旋即推出粵語長片。因此容世誠說三毫子小說在香港、台灣、東南亞、北美都買到,是跨地域與跨媒體的文學。
兩毫、一毫小說「頂爛市」
《小說報》與《環球小說叢》是較為知名的兩大刊物,葉倬瑋說其實當時還有《ABC小說叢》、《海濱小說叢》加入戰團,更有「頂爛市」情况,「有個叫《奇情小說叢》賣兩毫,還有《一角小說叢》,出現惡性競爭」,也有出版社以儲夠印花換公司其他書刊、月曆等贈品來爭取讀者支持。「那時可謂百花齊放、各有各做,整個熱潮在50到60年代中期仍然維持,就算加價去到四毫子依然有市場,像依達就是票房保證,但大家爭飯食時,亦有很多粗製濫造的小說推出,十分氾濫。後來娛樂文化出現變化,如TVB出現,這個熱潮就逐漸式微了。」
亦舒、西西、蔡炎培 曾寫四毫子小說
在傳統文學研究裏,葉倬瑋說存在較強的雅俗觀念,「三毫子小說或會被認為是通俗消費品,覺得不是文學,但我們現在適應了文化研究的思路,由此角度去看,雅俗不是判斷高低的標準,就可發現更多以前帶有偏見而看不到的東西」。就如很多著名作家都寫過四毫子小說,如亦舒、西西、蔡炎培等,「一邊商業、搵食,另一邊就追求理想,實際上是否分得那麼清?」讀這些小說也可更全面理解一個作家創作風格的發展脈絡。
記下舊日風土人情
這些文字亦留住了各地風情,「如董千里寫西藏部落進行比武大會,當中雖有共諜,但整部小說最吸引人的是看到西藏風土人情;又如《藍色星期六》會去快活谷睇賽馬;杜寧的小說也寫極多香港地理,如街道、餐廳」。杜寧的《灰寡婦》也講去馬場,「灰寡婦」就是一匹馬,角色談到一張有錢人的遺產清單,還包括「梅道花園洋房」、「粉嶺別墅」、「九龍廠房」。「張續良亦把《蘇絲黃的世界》改成《蘇茜黃的世界》,香港除了是一個生活空間之外,還常常是小說人物逃離悲劇的一個地方,輾轉來到安頓下來。」由記下都市面貌到呈現這個地方在時代背景下的角色,都可堪細味。
創作背後 作家經歷比小說奇情
研究團隊亦發掘了作品隱藏與作家經歷呼應的奇情故事,亦隱含當時社會風氣。「《環球小說叢》中有個作家叫呂嘉謨,他在銅鑼灣的勝斯酒店殺了一名男子,但殺得很有技巧,又沒有指模。」呂嘉謨有一篇小說名為《不了緣》,「這篇小說看上去好似好正常,一男一女相愛,男主角阿媽介紹工廠妹給他結婚,但他不跟阿媽說有女朋友,後來女友認識了他阿媽,阿媽也很喜歡她,不過大家各自都沒揭破,到最後要安排元配出軌又對阿媽不好,兩個人才終於在一起。這個故事奇怪在男女主角沒什麼壓力阻止他們一起。我們的助理在研究時就發現,現實的呂嘉謨可能也有不能說的事情」。1960年11月24日,報章報道呂嘉謨與死者關係曖昧,更用上保守字眼「患上同性戀」,翌日新聞就見呂浮屍海上,還提及他為環球出版社寫了很多偵探小說。《不了緣》在12月出版,故事開首亦說明呂嘉謨死前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人物,這是他「有生之日所寫的最後一本書」。
將製成遊戲 Steam上架
這本小說現在也於網上可以全覽。記者想像在今天影片超過兩分鐘都趕客的速食文化下,只有12頁的三毫子小說再面世可能會賣得不錯?葉倬瑋笑說是三毫子都不用付,因為教大網頁是免費閱覽的,不過研究團隊正在埋頭苦幹,為小說製作電子遊戲在Steam上架,預計月內就會完成,昔日曾蔚為風潮的大眾娛樂,故事的生命力能否跨越年代轉化重生?
文˙ 曾曉玲
{ 圖 } 香港教育大學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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