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的一趟東京之旅,其中一個目的是搜羅大江健三郎的書。一些未有也極可能不會有中譯本的舊作,打算在ChatGPT的幫助下自行翻譯,慢慢閱讀。至於已有中譯本的,也想隨時查考一些有疑問的部分。原以為大江貴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又新近故去,作品應該會很齊全,但事實並非如此。
各大書店有關大江健三郎的陳設,比想像中簡略,甚至不起眼。悼念專櫃是有的,書種看上去也不少,但細心查找,發現好些重要作品從缺,包括《新人啊,醒來吧》、《聽雨樹的女人們》、《致令人懷念歲月的信》,甚至是後期的長篇如《空翻》、《憂容童子》、《再見,我的書!》、《優美的安娜貝爾.李寒徹顫慄早逝去》等,也完全沒有蹤影。我無從得知是被搶購一空,還是銷情欠佳而沒有再版。
在友人中島京子小姐的協助下,上網四處打聽,搜到了某些孤本,但我們只逗留數天,二手書送貨需時,也不想麻煩京子轉寄。至於電子書,日本亞馬遜只限本土購買,而且無法轉贈或借閱。剩下來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利用網上的日本代購服務。我太太試過用這方法買書、文具和飾物。無論如何,尋找大江作品的過程令我再次意識到,實體書在流通方面的局限。在書市上消失是實體書的定律,連大作家也如此,普通作者便更不用說了,差別只是快慢而已。這個體驗更加強了我推廣NFT書的決心!
不過,也不是每位作者的際遇也是一樣的。名氣或流行程度決定可見度(visibility)。同一時間,大小書店入口的當眼處,都大量擺放着村上春樹的新作《城市及其不確定的牆》。當然,新書出爐關注度一定較高,村上的作品尤其如是。我不是村上迷,沒有買他的新書原文版,也沒有去查找他的舊書是否齊全。但我終歸還是和村上不期而遇。我不是說,在逛街的時候突然碰到跑步中的村上這種事。(雖然是有這樣的傳說的。)我所指的是位於早稻田大學內的村上春樹圖書館。
一如以往,每到東京,總會詢問「地膽」 兼最佳導遊中島京子,最近有什麼好去處。她說早稻田大學正舉行博物館周,期間可以無需預約自由參觀大學內的博物館,包括村上春樹圖書館。二◯二一年開幕的「村上春樹圖書館」,又叫做「早稻田大學國際文學館」,但裏面只有關於村上本人的東西。外表看似平平無奇的建築,由著名建築師隈研吾設計,入口處用上了波浪形的條狀物來構成「隧道」的意象。內部設計甚為可觀,從地面層進入,便是頗有氣勢的階梯書架,上空有木條組成的拱形裝飾。解說員說,木階梯兩旁的書架上,是和村上作品有關的不同主題的書本。我們拾級而上的時候,我看到中國作家閻連科的書,竟然還有《紅樓夢》,真有點摸不着頭腦。
真正的戲肉在二樓。像舒適的閱讀室似的空間內,兩面相對的書架排列着村上所有作品的原著及外譯的不同版本,中間則是一張長長的閱讀桌。村上作品的數量不少,但也不算很多,但譯本的數量卻非常驚人,據說有超過五十種語言。除了常見的西方語種,還可以見到印度語、阿拉伯語、越南語的譯本。這樣算在一起,閱讀室的藏書總數有一千四百多本。解說員又指出,放在有玻璃門的書架這一邊的,是村上先生本人親手觸摸過的書,而放在開架的另一邊的,則是沒有觸摸過的。原來有這樣的圖書分類法。觸摸過的也可以拿出來看,感覺應該相當不同,但我沒有嘗試這樣做。假若換上的是大江先生摸過的書,我肯定會把鼻子湊上去親吻吧。
在另一邊,有一間聽音樂的休息室,播放的當然是村上珍藏的爵士樂和古典音樂黑膠唱片。「文物」方面,則有村上年輕時開的爵士酒吧Peter Cat擺放過的三角鋼琴和古雅椅子。還有一間村上書房的實況還原,只見一塵不染的工作桌上放着簡單的個人電腦和打印機,後面則放着一台唱機,空蕩蕩的無甚可觀,但又同時凸顯出使用者近乎潔癖的一面。在生前展示自己的書房,這種做法是較為罕見的。我想起漱石山房的書齋還原,且不論陳設和品味的差別,怎樣也要死後一百年才會「有感」吧。
然而又想起,剛過世的大江先生常常在小說和文章裏描寫自己的書房,幾時才有一座大江健三郎博物館,把他那埋首書堆的境況還原呢?大江和村上雖然年紀只相差十四年,但卻是完全兩個世代的作家。大江是那種埋頭苦幹、刻苦經營、默默奮鬥的老派純文學作家。村上當然也非常努力和認真,絕非僥倖之輩,但對資本主義和消費社會的運作,卻如魚得水、得心應手。不妨說,村上除了是一個好作家,也是一個傑出的品牌經營者。除了專心創作,村上對於自己作品的翻譯、推廣和行銷也完全掌控在手,具有超強的生意人的一面。村上春樹圖書館其實是一間品牌陳列室。它不但記錄了村上的文學成就,也彰顯出他在商業上的巨大成功。
大江在談論到後輩村上的時候,語氣是肯定的,也即是承認他是新一代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也認為在把日本文學推向國際方面,村上的成績無人能及。但是,我認為村上並不是大江寄以厚望的「新人」。也許大江想像的那種為世界帶來變革的「新人」並不存在,而他自己作為「舊人」,持續地以一意孤行的方式寫作,正在不斷地流失讀者。我在其中看到了某種此消彼長的、令人神傷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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