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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星期日文學‧移英小熊柏靈頓——兒童文學裏的國族寓言

明報

更新於 15小時前 • 發布於 12小時前 • 星期日文學
《柏靈頓:秘魯大冒險》劇照(網上圖片)
《柏靈頓:秘魯大冒險》劇照(網上圖片)
二戰時,英國政府匆忙疏散大城市兒童至鄉郊(下圖),孩童頸上繫着的小紙牌,或為柏靈頓身上那張「請照料這小熊」標籤(圓圖)的靈感泉源。(網上圖片)
二戰時,英國政府匆忙疏散大城市兒童至鄉郊(下圖),孩童頸上繫着的小紙牌,或為柏靈頓身上那張「請照料這小熊」標籤(圓圖)的靈感泉源。(網上圖片)

【明報專訊】去年,報載柏靈頓熊已獲英國內政部「簽發」護照乙本。事緣其時即將上畫新片《柏靈頓:秘魯大冒險》片頭有此一幕,電影公司遂向內政部申請道具證件,豈料部門大員發下一本如假包換的英國護照,列明秘魯出生的Paddington Brown是英國公民(BC),還破例准用他那幀不合規格的伸舌頭側面照。向來禮貌周周的柏靈頓當然並非心存不敬,只是在自助照相亭裏笨手笨腳擺了烏龍而已。

本來這是典型的英式幽默,事實上內政部後來也澄清只是樣本而已。但在移民問題挑動神經的今天,這樁花邊新聞竟鬧出小小風波。左翼難民組織指摘是對12萬尋求政治庇護者的侮辱,偏右《每日電訊報》(The Daily Telegraph)讀者則紛紛留言,嘲弄左膠政府堵截非法入境者成效不彰,做騷卻賣力十足。《旁觀者》雜誌(The Spectator)更直指「柏靈頓熊應被遣返原居地——不是秘魯,而是兒童文學的國度」,言下之意是左翼思潮污染了童話角色。

小熊看似人畜無害,如今竟背負諸多包袱,最近幾份英國主要報刊都有發文,談論柏靈頓熊的國族寓意。別忘了英女王伊利沙伯二世臨終前令人難忘的電視亮相,就是白金禧登基慶典時,播放她與柏靈頓在白金漢宮共進茶點的一幕——堂堂女王竟效法慣把橙皮果醬三文治藏在帽子應急的小熊,淘氣地從手袋拿出自己那份,這不只是親民,還切中了不列顛民族獨有的孩子氣。英文有慣用語have a soft spot,意指對某事物難以抗拒地心軟鍾愛,英人對柏靈頓have a soft spot,除了因造型可愛,也許還出於故事背後一些令人感觸的歷史。

火車站的待寄養小孩

這頭棕毛小熊出生哪裏?人所共知是「秘魯黝黯之地」(Darkest Peru)。據原著小說首作《一隻叫柏靈頓的熊》(A Bear Called Paddington),露西嬸嬸自小教他英語,為日後移民作準備。後來嬸嬸遷入安老院,便安排他坐救生艇,漂洋過海偷渡來英國(原文形容是stowaway)。他輾轉抵達倫敦某火車站,遇上中產的布朗一家,獲收留展開新生活,更因車站得名柏靈頓。這家傳戶曉的故事開端,靈感卻是來自作者米高邦德(Michael Bond)親歷的兩段史事。

英國廣播公司(BBC)年前製作了《柏靈頓熊背後的人》(Paddington: The Man Behind The Bear)紀錄片,由名演員曉治邦尼輝(即電影中的布朗先生)講述作者生平。米高邦德成長於雷丁(Reading),這個港人移民熱點當年還是小鎮。1939年歐戰爆發,英國政府匆忙疏散大城市兒童。單是9月上旬,便有80萬名兒童被疏散至鄉郊,入住寄養家庭,而雷丁正是倫敦孩童疏散地。米高邦德當時約十三四歲,每天目睹火車站人頭湧湧,除了英國小孩,還有從德國逃亡來的猶太裔兒童。據他憶述,這些孩童頸項上總是用繩子繫着小紙牌,寫着個人資料。顯然這就是柏靈頓身上那張「請照料這小熊」標籤的靈感泉源,小熊原型是戰時難民。

這段疏散史,成為戰後英國不少青少年文學的背景,包括C.S.路易斯的《獅子.女巫.魔衣櫥》和威廉高汀的《蒼蠅王》。近日史提夫麥昆(前作《被奪走的12年》)導演新作《倫敦大轟炸》(Blitz)也圍繞這段史事,講述一名黑白混血「疏散兒童」思家心切,中途跳火車逃走,千里迢迢返倫敦尋找母親和外公(分別由莎愛絲露娜和搖滾傳奇Paul Weller飾演)。倫敦轟炸是英人念茲在茲的往事,Blitz spirit等同香港所謂獅子山精神,當年地鐵站開放作防空洞,市民每晚寄居月台守望相助,成為千古美談。但該片旨在祛魅,重提英政府起初嚴拒開放車站,結果利物浦街(Liverpool Street)站外擠滿東倫敦重災區貧民,警方防線失守才無奈開站。柏靈頓小說當然沒這麼尖銳,但鐵路站在英人潛意識裏,儼如某種符碼喚起歷史記憶。1938年底首批猶太逃難小孩抵英,便是在利物浦街站下火車,如今該站有雕像紀念此事,提着行李的孩子,正是像柏靈頓繫着號碼牌。

諾丁山的第二個家

柏靈頓熊隨布朗一家住在哪區?答案是諾丁山(Notting Hill)。港人對此地美好印象,多來自浪漫片《摘星奇緣》,波多貝羅市集兩旁七彩房子恍如童話小屋。殊不知《一隻叫柏靈頓的熊》出版的1958年,該處剛發生嚴重暴動,白人太保青年(teddy boys)與新移民爆發衝突。事緣戰後英國為重振經濟,鼓勵加勒比海屬地(如牙買加)居民移英,首批在1948年乘坐客輪帝國疾風號(HMT Empire Windrush)登岸,其後聚居諾丁山一帶,種族關係漸告緊張。

米高邦德戰後加入BBC任攝影師,也在諾丁山租了房子。他選擇暫居於此,主要因為就近牧者叢(Shepherd's Bush)錄影廠,但相信也受文化混雜氣氛吸引,屬左翼文青作風,正如同代憤怒青年文學代表作《初生之犢》(Absolute Beginners,Colin MacInnes著,電影版由大衛寶兒主演)場景同是諾丁山。米高邦德此時以拉丁小熊為主角創作小說,當非巧合,藍本該是每天耳聞目睹的移民故事。

柏靈頓小說本身對種族關係着墨含蓄。到2014年的電影版,才加強相關暗示。柏靈頓隨布朗家搭的士回家,瞥見街頭樂隊演奏熱情的千里達Calypso音樂,高唱〈倫敦是我要去的地方〉(London Is the Place for Me),翌日重遇更向他們脫帽致意。此曲大有來歷,當年疾風號其中一位乘客,正是Calypso音樂之父Lord Kitchener(從這個取自一戰英統帥的藝名,足見加勒比居民的帝國情結),他受訪時唱了這歌,讓Calypso為世人認識。這一幕可說是對「疾風世代」歷史的重認,此外倫敦滑鐵盧(Waterloo)車站亦有雕像加以紀念。續集裏柏靈頓在諾丁山結交不同膚色朋友,其中一名清潔工常請他考問的士路線,是移民尋求向上流動的寫照。至於米高邦德的小說版,近年種族信息也較着迹,像2008年《柏靈頓此時此地》(Paddington Here and Now),小熊在自家庭院清掃落葉時,竟被新鄰居誤認為「難民園丁」。

兒童文學的潛移默化

柏靈頓小說刊行至今,共推出14冊(短篇繪本除外),直至2017年作者以九旬之齡寫畢最後一冊《柏靈頓最美好時光》(Paddington's Finest Hour)為止。首11冊主要寫於六七十年代,曾由BBC改編為布偶定格動畫,當時小熊仍以較沉實的黑帽子和深藍漁夫褸形象示人。

關於柏靈頓形象,有學者忙不迭指出他起初一身髒兮兮(電影版還樂此不疲玩挖耳屎笑話),橙皮果醬弄得到處黏答答,而且餐桌禮儀糟糕,竟直接從茶壺嘴把茶往口裏灌,從而推論作品對新移民存有刻板印象,這未免是過度詮釋——小讀者相信只把熊仔視為動物吧,若讀過寵物故事,都知道為收養回來的貓狗洗澡是必然套路。

米高邦德塑造移民小熊,或出於有感而發,但在他的年代,兒童文學作家還是恪守傳統界線,偏向迎合孩童趣味,旨在潛移默化,不像今日有些童書明刀明槍灌輸意識形態。熟知兒童心理者,都知孩子喜歡重複笑話,而柏靈頓故事笑點萬變不離其宗,就是「好心撞大板」。如今了解作者心路歷程,對這條方程式當有深一層理解:柏靈頓的好心,源於幼承嬸嬸庭訓,來到英國要舉止有禮(have good manners),因那是紳士國度;而他撞的板,則反映外來者置身新環境的陌生感,和融入社群時遭遇的困難和誤會——當然有時也因為現實險惡,根本不像他想像中那麼紳士。

隨故事世界開展,作者無可避免從某些移民遭遇取經,這是「擬人化外來小熊」設定的必然結果。嬸嬸自小教柏靈頓過時的英語,他一開口便文縐縐得可笑,像電影裏他便聲稱懂得「倫敦人形容下雨的107種方法」,卻不知道有些文雅詞彙只有老一輩或上流人士才說,在多元混雜的倫敦根本用不着。柏靈頓的紳士禮儀也常鬧笑話,有次他到拍賣會參觀(見1960年Paddington Helps Out),每見人舉手競投,便忍不住向對方行脫帽禮,讓拍賣官誤以為他舉手叫價,結果投來一大堆無用東西。系列也常有見識英國文化的故事,如聖誕啞劇、芭蕾舞、板球比賽等,像首冊「去劇院」一章,柏靈頓便因為租來的望遠鏡不能帶回家,害他損失辛苦儲來的茶點錢而叫屈,更因分不清戲劇與現實,中場時潛入後台訓斥飾演歹角的名伶。這是常見的「大鄉里出城」笑料,但也可視作柏靈頓學習成為地道英國人的歷程。

作者也諷刺了英人對這頭外來小熊的態度。首冊「柏靈頓搭地鐵」一章,他在扶手電梯一仆一碌,站長卻嗤之以鼻,慨嘆他治下那體面(respectable)的車站如今面目全非。小熊往高級百貨公司購物(見1959年More About Paddington),被旋轉門弄得滿天星斗,卻無意拾獲一枚鑽石扣針,白鴿眼店員登時刮目相看。鄰人居里先生從不喚他名字,只輕蔑地叫他「熊」,更是排外者的典型(Peter Capaldi在電影的演繹,便被指以改革黨黨魁法拉奇為藍本)。新移民常遭受的欺詐和誤解,柏靈頓都碰上了。一次他贏得獎金(見1966年Paddington at Work),卻在銀行被騙子游說買了假股票;他拿着假股票到交易所追討時,險被警察拘捕。到了電影版續集,他更倒霉透頂,竟涉嫌盜竊身陷冤獄。

全書對柏靈頓最包容的人物,是古董店東古柏先生——他本身正是來自匈牙利的移民。古柏先生視柏靈頓為成年人,總是喚他布朗先生;每天早上11點,一人一熊例必共進糕點。說他們已被英國徹底同化嗎?那又不完全是,畢竟他們都不喝茶,喝的是熱朱古力。但英人國民性還有一項特點,就是容納奇癖(eccentricity)。古柏先生店裏充滿各式古怪玩意,加上一隻會說話的熊,那大概是某種理想中的英國縮影。

普世跨代的移民書寫

從後殖民角度,柏靈頓小說固然不無可議之處:它的敘事以大英帝國為本位,這頭外來棕熊之能在英國安身立命,只因他比英國人更英國;而在講究階級的社會,所謂英國性格(Britishness)更或多或少烙上階級印記。保母柏蒂太太提議柏靈頓一年過兩次生日(來家紀念和聖誕節),要像英女王那樣巴閉(consider yourself important),便是含蓄的英式階級笑話(若讀者不明白,可請教曾在殖民地時期生活的港人)。從帝國史角度,英殖民地那些一口BBC發音(即Received Pronunciation)、一身禮服革履的人,往往就是宗主國刻意栽培的買辦階級。不過套用荷米巴巴(Homi Bhabha)的理論,被殖民者對高級英語的挪用,又未嘗不可看成某種具主體性的「諧擬」(mimicry)。

話說回來,即使故事潛台詞是移民應當像柏靈頓那樣,努力學習新國度文化,那又何錯之有?同化與不忘本,兩者並無牴觸,柏靈頓也從沒忘記他來自秘魯呢。米高邦德身為中產白人精英,處身帝國分崩離析的過渡時代,寫作上有其時代限制乃無可厚非。但他筆下小熊面對的處境,卻無疑是普世和跨代的——例如柏靈頓那文縐縐的腔調,移英港人讀到就可能會心苦笑:他們在香港學了一口書面英語,到了彼邦,才驚覺本地人根本不這樣說。我在討論區便見過一帖,說「𠵱家先知外國人傾計唔會講seldom」。

何况兒童文學的讀者,除了孩子,還有講故事的家長。坦白說,孩子聽故事才不理會什麼移民處境呢。相反家長讀到相關描述,或會看見自己或身邊人的影子。若他們因而對平日態度有所警惕,進而潛移默化孩子,學習柏靈頓故事裏可貴的同理心,這就已經沒有辜負米高邦德這位兒童文學大師的苦心了。

文˙潘拔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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