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愛將一直一直淹溺對方,直至海枯。朴贊郁最後將《分手的決心》凝定在男主角聲嘶力竭地呼喊女主角名字的一片海潮時,不知道有沒有想起海枯石爛此心不移那樣的韓文詞彙。石頭咔啦地像蛋殼般碎成塊片,不難想像;反倒是佔據地球表面百分之七十的海水被拔走的景象,在腦袋內晃晃地懸空——你和我移民至無有海洋的乾萎星體,只有那樣才能結束的關係。海枯之愛。
有人進場看過電影好幾次,為了駁接蛛網一樣繞纏的黏密細節。懸疑愛情片,確是那般撥歸的分類,兩宗媒殺案,相愛相殺的橋段;訪問中,朴贊郁亦曾說過,作品的飽滿程度實溢出2小時18分鐘的觀影經驗,觀眾能花上數十小時反覆咀嚼每一顆鏡頭背後的含意。但對我來說,那種猶如海綿被擰緊的感覺,不是謎題未拆解的焦慮,卻是深海擠壓心臟似的一種猛烈觸動,宋瑞萊,宋瑞萊,他帶着哭腔在漲潮的灘邊呼喚她,快近窒息。無法用任何語言來表述,只有陷落於微妙情感狀態裏的人方可感受到的力道。
海貫穿着整套電影;深不見底,扔進波濤裏的物事自此沉沒至無人知曉的地表他端,延伸的喻象或是:秘密與隱藏。「愛是一種關係,雙方必須展現自己到底是誰」,記者會中,朴贊郁如此回應何謂愛的提問。而將《分手的決心》嵌於恰巧相反的你瞞我瞞局面,命定是一場力竭的愛情死鬥:男主角海俊是韓國刑警,查探兇案真相是他賴以生存的為人尊嚴,而女主角宋瑞萊則是從中國逃渡來的弒母者,拼上一切也不能被遣返回允許死刑的故土;他無法不愛,即使知道背對妻子出軌是禁忌,她則意外動情,即便當初只為毁掉殺夫罪證而示好靠近。變來換去,拼命捉緊的破案關鍵(或愛之證明)到底是真是假?關係中最痛最痛的從來是,直視真相的一剎那。
如何直視?依憑眼睛。作為窺挖他者秘密的象徵符號,眼目的凝視在電影中有着充分的舒張,它們在不同角色與位置之間環環回彈,搭成了一個相互牽扯而又奇詭平衡的權力網絡。就如,海俊為了查明瑞萊是否殺死丈夫的真兇,日夜跟蹤,以智能手錶錄音記下她吸煙、進食的每一細節,躲在車內的遠距離凝看甚至化成了貼近她身的肆意幻影;然而,海俊包疪瑞萊並調離首爾後,凝看的主動權換落至她的雙眼,高樓上俯瞰,模仿他,以自己的聲音錄下海俊失魂落魄的模樣。類似的對倒結構反覆穿插,如海俊滴眼藥水的畫面多次被鏡頭捕捉——擁有明晰視力,看似是刺穿真象的主導一方;結果在終幕,就算海俊的眼睛已滴潤得透亮,也無法找尋到匿埋於沙灘底下自盡的瑞萊,踏進夜與浪裏發瘋喊叫的他,變成了視線被蔽去的被動一方。網絡上翻看電影的劇照,幾乎全是眼睛的凝視:或對望,或單眼,或前景者模糊無法被看清(不知道是否情節導成的錯覺,海俊望向瑞萊的眼神,總感覺傾溢着過量的愛太多太多,如引力下一波又一波海濤)。
除了對視,兩人同時被誰直直盯着的情境亦構成電影的主軸線。以審訊室為例,看與被看、錯落與對碰的一切目光,皆捲雜在謊言與真相的角扯裏;那個空間,表面上容讓獨處,實際上永遠有着不可見的第三者橫於中間——單向透視玻璃外面,總有望入室內或觀看錄影熒幕的其他刑警。朴贊郁的畫面調控,就那樣反覆來回於二人獨處的假象和被他者凝望的真貌之間,某意義上,曝露的也許是愛情以至關係的本質:別人的窺探自四方八面湊近,難以甩脫;而真正摯誠的情感,只能滋長於那些避過隱形眼睛、毫無掩留地坦露自我的時刻。第三凝視者的視角時與觀眾的眼球重疊,我們似在一同猜度:他愛她嗎?(男主角雖是掌控局面的審訊人,但多是被導演掩藏起來的那一方,有時只能看他的背影甚至是鏡頭之外的缺位。他是如此竭力隱埋自己的情感,卻一次次敗於她眼底)她又愛他嗎?(鏡頭前,飾演瑞萊的湯唯眼神讓人猜不透,想起編劇丁瑞慶告訴朴贊郁,女主角非湯唯不可:「神情總是像內心承載着很多秘密似的。難以走入她的內心。」)
而劇內,看似是語言隔閡的中文,也慢慢變成了泄露秘密的媒介。陌生的語調、音節繞迴在口腔總有種異樣的舒壓感,彷彿密閉房間內忽然覓到的一格氣窗,從甚麼母地暫且逃離的錯覺。他不懂中文,她說着不太流利的韓文,兩人需借助翻譯軟件來言說和傾聽。情愫漾蕩的時刻,海俊稱讚瑞萊美卻不敢大聲說出口,她看着他桌面擺放的中文學習教材與歪斜孩童似的練習字迹,誘惑他,說,試試看用中文,鏡頭凝止在兩人各自剖半的臉部特寫,最終他舌吐出字粒:「漂亮。」自此愛欲爆發無法煞停。終幕,瑞萊的中文獨白更向電話另一端的海俊直截表白:「你說愛我的瞬間,你的愛就結束了;你的愛結束的瞬間,我的愛就開始了。」異常痛苦,她不得不向他表露最誠摯的愛意,卻又刻意以他聽不懂的語言將其埋藏——因她終下定決心,要讓他正直且整全地活。語言以外。就如瑞萊第二任丈夫威脅要將私情證據公開時,海俊很困惑,明明從未將「我愛你」三字宣之於口啊,為何瑞萊記憶中有着「他說愛她」的把柄?後來才發現,原來是自己讓瑞萊銷毁罪證的那一段長長錄音。不曾說愛(至少不曾意圖讓對方明白);但接通了——在他放棄作為刑警的生命尊嚴也要成全她幸福之時,在她把自身罪證交還並不惜殺人也要奔赴到他身邊之時——彼此感應到愛的存在微細伏動。
瑞萊的真貌,或者如山,或者如海。「仁者愛山,智者愛水。我不是仁者,我不喜歡山,我喜歡水。」審訊期間,瑞萊口中突然冒出孔子《論語》的中文摘錄。雖然自言喜歡海,但隨着劇情延展,山的意象不時在她身上顯現。譬如,第一次殺夫計劃的場域在山頂,而第二次殺夫前,她亦讓海俊站立於另一山崖邊撒落母親的骨灰。鏡頭設計讓觀眾暗自心驚,想:瑞萊會否為了完美犯罪,狠心把海俊推下山谷?(他大概也如此覺悟,臉色蒼白並緊閉雙目)但她只是從後深深地抱緊他。在那個飛散夜雪的山崖,她問,你到底何時喜歡上我,他答:「你的腰背一直挺得很直,人們通常是在緊張時才會挺直。」乍聽覺得莫名其妙,但後來細想,那應是海俊情不自禁被瑞萊吸引的某種山的特質——直挺如高聳山群的腰背,暗示着堅定不移的意志,她其實擁有自身否定的那顆仁者之心,如其弒母是為了幫助母親脫離病痛,並牢記着亡母希望葬於祖宗鋤頭山的遺願,最終更自我犧牲來成全海俊。視覺上,朴贊郁特意打亂山海之間的界線:瑞萊家裏的牆紙是山峰還是海浪?她第二次捲入殺夫案時穿的裙子是綠色還是藍色?大抵沒有正確的答案,所謂的真相,總是黑白被攪混的灰階明度。
似山又似海。然而,我還是鍾愛以海的喻象來解讀兩人的關係。直至海枯——他呼召着腳底或已死去的她,這麼近那麼遠,那幕噬人的黑色夜海,纏繞了我好幾天。(我愛你,但愛是一種只能體驗而永遠無法被述說的情感。)我想,某個程度來說,海俊的劇痛承載着等量的幸福,因為海枯之愛意味着:永無止盡,對方永遠以秘密的身姿浮現;而那種姿態,將在幻覺裏劃成最圓滿的連結關係,即便現實裏經已是一場失去的空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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