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賢睽違三年終於帶來新專輯《When The Sun Goes Dark》,更迎來出道18年首個紅館演唱會《THE END 紅磡香港體育館演唱會 2022》,一連三場於9月2至4日舉行。他似乎特別鍾愛三部曲的創作形式,除了由小克填詞的《有時》三部曲、「百鬼夜行」三部曲,黃偉文更於2015至2017年間為他分別創作《我們都不是無辜的》 、《今生不回家》 和《在天之靈》 ,合稱「我們・今生・在」三部曲, 當中以隱喻的方式,尖刻而精準地反映近年香港社會狀況。此次賞析希望替大家熟習歌單之外,也能發掘出Wyman寄語港人的時代意義。
《我們都不是無辜的》的婚姻隱喻
三部曲的首曲是寫於2015年的《我們都不是無辜的》,黃偉文於社交媒體表示此曲的樣本早於五年前已存在,而歌名也隨着他的生活體驗改了三次,「冥冥中選了在今年『時機成熟』」, 可見是受到當年特定文化意義流通後催生出來。周國賢介紹《我們》是講述夫妻關係的歌曲,而在當年的大環境下可見文本歷史性的詮釋空間。
回溯八年時光,一連串的社會事件,令港人反思中港關係,反映本土意識的作品隨之萌生。作為後雨傘時期的作品,《我們》的婚姻關係就如比喻中港關係,首句「其實你不愛我/才共我拉据拔河」表明了一種對峙狀態。「凡事也不放過/盡全力摧毀我」代表着對方為了在拔河之中勝出而毫不留情地針鋒相對,處處進逼。 然而,「我」也承認「其實我都有錯」,只是難以控制一路以來所積累的怒火,才會「憑直覺的反擊」。
副歌部分「我」因此道出「誰無辜」,在一段關係中,任何事件也具有雙向的性質,因此「不應公開傷勢」來博取別人的「安撫」,造成偏頗失實的言論,暗地裡卻將責任「推給我」,讓我成為冷血殘忍的「屠夫」。我倆「簽過婚約」,有一種制約關係,故此「貧病我都分一半」,皆有責任。而黃偉文在後雨傘時期,向巨大的官方主旋律重新提出了問題, 為何你「只誇張你苦」,又為何不放低你的尊貴來「拉一拉我手」,又為何不如以往那麼「不顧一切災劫」地「維護誓約」,如今卻「只關顧一己的髮膚」?Wyman亦為香港流露憂生之嗟,恐怕風光的城市被兩者的角力玷污,「變做曾風光的」。
曲中末段周仔爆發情感,撕心裂肺的一句「I love you」,「不要迫我清理我門戶」暗指不希望事情發展到要「我」向你劃清界線,「當你拿著利劍」,想傷害「我」的時候,可否「想想講過相愛直到海枯」。詞人猜想難道你扮演心狠手辣的「黑寡婦」會更像個無辜贏得更多人的認同嗎?尾句「其實你早等於我/剖開我/可等於切膚」代表在這關係中,你和我猶如一體,你向我施加暴力猶如自毁,也表達了詞人對這段演變成這個地步的關係感到心灰意冷、無可奈何。換言之,Wyman似乎在《我們》以個人的、非主流意識形態的歷史審理視角描述了一種「小歷史」 ——以婚姻隱喻中港關係,雙方皆有責任,亦質疑當時統治權力對聲稱要守護的對象所採取的手段會否於心不忍,也為歷史原貌提供了片面的資源。
《今生不回家》的移民隱喻
《今生不回家》於2016年七月發佈,表面上和《我們》也是情歌,但具有較強的現實意識,指向政治權力影響下的移民潮。Wyman於社交媒體表示:
「一九九幾年,我為了愛你,從沒一點心動要隨大隊移民加澳,未申請過居英權也無參加綠卡大抽獎。二零一幾年,我為了愛你,卻寫了這首歌⋯⋯走容易,留更難,所以只係,唱咗當做咗。我,還是陪著你,在家,即使偶爾會唱唱《今生不回家》,即使家已經有點不家。」
16年初發生銅鑼灣書店事件,因該書店出版有關中央政治書籍及其股東和員工的失蹤事件,令港人再次省思意識形態的影響。 再者,同期的「旺角騷亂」揭示社會的深層矛盾,當時事件被定性為「暴亂」,引公眾不滿,而這些情況逼使創作者以作品回應社會轉變。
觀乎香港歷史,在政局動盪時期如八九民運和九七回歸也曾發生移民潮,出現了劉卓輝的《說不出的未來》和林夕的《皇后大道東》。 根據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於2016年九月的電話調查,710名受訪者中約四成受訪市民表示如有機會,將打算移民或移居外地,推動因素為對政治、居住和生活環境不滿和對經濟前景不樂觀等。但有為移民做準備者,僅大約佔有意移民受訪者的一成。 而Wyman正正捕捉到這種對我城感到失望,為了美好的未來而渴望出走,卻又無從着手計劃移民的心情,藉此與香土展開對話。兩段主歌表明「我」和這片土地的美滿過去是「沉重到多五千個貨櫃都不夠」,亦運用家鄉情懷的意象如「熱荳漿」、「熱麵包」和「街坊唱片舖」,以及第二段「我」曾怪責好友未能留守到最後來營造不願離去的氛圍。而物質如「襯衫」和「結他」雖可各自拿走,但有些屬於公共領域的集體回憶只能留於地景之中。「我」雖則十分深愛這片土地,也不願看見「家裡有道闊大裂口」,發生社會分裂的事件,但「我」認為美好將來過於遙遠,便決然離去。
副歌部分點出主題,呈現出移民後迷惘的複雜心理,「當一個新移民」,「切斷上半生」與鄉土的所有記憶連結,重新出發「找一個新祖國繼續做人」,也是尋找一個新的身份認同、新的根。然而「回望每一組歸家腳印/沒想到/護照要蓋滿新的印」,代表「我」在許多個國家駐足過,卻找不到家鄉安定的感覺。筆鋒一轉,「我」曾經天真地「以為有家就是安穩」,但「天氣改變世道人心」,亦指社會風氣已然改變,令家不再似家,不再安穩。即使這裡「再溫馨」也只是似個假象,實際卻是「感覺似被幽禁」,出走後才「發現城牆外面曠野那天空不算暗」,因為已經沒有地方比被顛覆的家鄉更為黑暗和陌生。
歌詞末段,詞人寫「我」狠下心腸,不想等到行將就木之時才「講當日為何不做/當日為何無力勇敢」。即使等到雙鬢花白,亦「清楚走出去宇宙多暗」,但也知道這片土地難以回復原狀,因此「現在愛你也不可走太近」。這種逼於無奈地離開揭示了當時公眾的尋根共識,如周仔曾言希望這首歌能讓人深省家在何方,他亦希望自己在香港扎根, 而詞中具有強烈的歸屬感,唱出走只因不想出走。
《在天之靈》的精靈隱喻
Wyman曾經自稱「我就是要不一樣」,「寫歌詞是有責任的」, 他於2017年十月發表的《在天之靈》將訴說對象轉為「在天上看守的百代精靈」,亦即暗喻港英時代的先人。歌詞不如前二曲有愛情包裝,而是極寫現今社會的醜陋,具有顯然的批判和諷刺意味,對港英先人留下的光輝感到慚愧。
歌詞首段向先人反覆吟唱「不要走」,而「重看你筆記/研究你講義」是指他們所留下的智慧和指引是值得現今世代去學習。考查殖民時代,港英政府採取積極不干預政策惠及百姓,如推行糧食政策、發展新市鎮和基建、增加公共開支、購買學位。六七暴動後,港英政府讓不同政見的人士表達其不滿, 如衍生出歌神許冠傑的《鐵塔凌雲》。 當時任職警員的華人曾言「我們在英治下都生活得很愉快」,而蘇聯駐曼谷領事館亦有報告顯示時人有「親英」表現。 可見年少的Wyman亦曾感受到當時的蔚然風氣,因此曲首鋪墊出追悼和惋惜的基調,也是懷緬着回歸前恍似是「最盛世的地球」。
其後,寫先人用血汗「遺下美好」讓後人享有福氣去承接民主的道路,若然「偉大先驅」們看到如今的香港和崛起的「禽和獸」,恐怕起恨鐵不成鋼之心,因此「我」感到自我慚愧,「來世沒顏面/見到你」。因此,全曲便以對自己無力改變現今局勢的怨恨,即「恨我沒有更爭氣」來推向高潮,周仔節奏急促地將「我」不爭氣的事情盡吐,亦即是揭露現今社會的六種醜陋。一,在幼稚園「推銷那醜陋」的意識形態和「新審美」,讓孩子學會批鬥;二,市民「路過意外」發生時首先要拍下來,「餵飽手機渴求」才去救人;三,網絡上不負責任、歹毒的匿名留言風氣;四,社會的撕裂只要用娛樂便能補救,反映娛樂至死的心態;五,城市和農村差距嚴重,「豪宅必須供應」但農田卻所剩無幾;六,為了生計而「無謂說真話」,避免任何麻煩或衝突,唯有在網絡上傳送憤怒表情來代替身體力行表態。這些醜惡的社會文化在周仔的竭力演繹下,帶出驚歎而有共鳴的審美效果。
最後,在社會心理和權力結構的影響下,促使了Wyman反思社會,他於末段跨越三個時空,對照現在和未來的人對先人的態度,氣勢毅然磅礡。先人的「豐功偉業」糟蹋在現代人的手上,「難怪讓泉下你生氣」。因此,後世的人活在現代人的爛攤子時,不但不會像現代人那樣崇敬祖先,反而會唾棄他們的名字,是為現代香港的悲歌。
周仔向來積極以作品回應香港狀況,前年在泰國靜休且滯留後,推出《塵世美》,寄語港人捍衛赤子之心,最新的《創傷論》更是直接探討與心魔搏鬥的經驗,盼港人有所釋懷。此次演唱會周仔明言來得不遲也不早,希望帶同觀眾走進新時空,似乎有心跨越「我們・今生・在」的愁雲慘霧,欲攜着傷痛、迷惘和愧疚由開始走到終結,再由終結展開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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