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洛杉磯的災難級野火起於2025年1月7日，直到月底下了一場雨才告一段落，燒掉土地220平方公里，面積等於大嶼山加香港島，焚毁房屋和建構物萬多棟，包含直接損失、人命傷亡、醫療費用、工商停頓等在內的綜合經濟損失，估計高達2500億至2750億美元（註1），即2萬多億港元，相當於香港政府每年經營開支3倍多，超過了2005年美國Katrina颶風（1700億美元）（註2）和最近2024年Helene颶風（2250億至2500億美元，註1），成為美國有史以來損失最慘重的「天災」。
洛杉磯這場野火災難是由人類自己造成的（註3），加州南部從來都有季節性野火，自然生態系統早已適應。洛杉磯原本在海岸立市，人與火保持距離，相安無事，可是2000年後大量人口住到市郊，10年之間超過100萬人遷入市郊外圈（outer suburbs）和更遠的市郊以外（exurbs）（註4），到了2020年，市郊以外人口又再增加10%至15%，這裏是「荒野與城市介面」（wildland-urban interface），民居實際上建在被植物燃料包圍的自然環境中，加上氣候變化令加州乾旱加劇，野火愈來愈多、愈猛烈，野火變成「災」遲早發生。
可惜洛杉磯城市規劃當局漠視科學，只顧經濟發展和賣地收入，放任住宅區擴展進入火災風險極高的「不宜居地域」，結果可預見的火災終於降臨，造成浩劫。雪上加霜的是：近年美國保險業意識到野火威脅變得難以承受，陸續喊停該地的火險業務，以致今次大火後不少災民得不到充足保險賠償，陷入無力復建的困境，可能變成無家者。
如果洛杉磯政府20年前便規劃出「不宜居地域」禁止新建民居，今次野火的損失會低得多。野火浩劫歸根究柢是忽視科學，輕視自然威力，漠視氣候變化，規劃不到位造成的。我們必須汲取洛杉磯的失敗教訓，避免香港出現類似的「天災」，令人擔心的是：尊重自然規律的防災概念，至今不見於香港大型項目的規劃中。
北都的海水威脅
現代城市如香港，必須做好應對自然災害工作，一則現代城市牽涉眾多複雜的系統，極端天氣下稍有差池就能導致電力和互聯網中斷等次生災害，全城癱瘓，其二是氣候變化令極端天氣增多增強，過去安全不等於未來安全，必須及早籌謀，其中海平面上升是重中之重的威脅，因為就算人類立即停止排放二氧化碳，海平面仍將持續上升數世紀，是必然的未來。
目前火熱的「北部都會區」，西北部是廣闊的平原，連接后海灣，雖然地圖給人的印象是陸地，其實由尖鼻嘴經南生圍、米埔到羅湖，大部分只是聰明的前人圍海得來的魚塘和基圍塘（圖1中深色和綠色格仔），由西向東有：天水圍、豐樂圍、南生圍、大生圍、和生圍、仁壽圍、蠔殼圍，現在大家是否忽然明白為什麼它們的名字都有一個「圍」字？深圳河口在米埔北面，由這裏到羅湖，是深圳河下游的河口洪氾平原。
魚塘和基圍塘靠圍壆擋住海水，裏面的水面基本上接近海平面高度，每次颱風侵襲，養魚戶都憂心忡忡，因為風暴潮遇上潮漲，隨時水漫圍壆，所養的魚逃入大海，一切努力付諸流水。這種情况屢見不鮮，非常具體地反映這裏沒有圍壆根本就跟大海無異。
大家也許不知道，每天的潮漲時，海水從后海灣進入深圳河，可深入到羅湖口岸，這樣說是否讓大家多點感應到海水上升對新界西北的潛在威脅？
天文大潮
根據天文台潮汐表資料，以尖鼻嘴數字代表后海灣潮位，每年天文大潮最高潮位3.2米，圖2展示新界西北地區的高度（相對於香港主水平基準面，註6），黃色部分低於2米，如非有高圍壆保護，米埔和新田一帶的魚塘都會被天文大潮海水淹沒，另外又可見到天文大潮能夠淹浸部分蠔殼圍和大生圍，以及沿各條河道去到上水塱原、錦田、元朗等。
風暴潮
颱風襲港會帶來風暴潮，令海水高於天文潮位，因此設計海岸工程設施時，必須把這個因素計算在內，較小型的項目會採用50年一遇的極端海水高度，重大設施則採用200年一遇。
根據土木工程拓展署的《海港工程設計手冊》（註7），尖鼻嘴50年一遇高度是4.09米（適用於2000年前後的海平面），現實裏2018年超強颱風「山竹」襲港期間，尖鼻嘴測得最高水位4.18米，已經超過了50年一遇的設計高度，因此4米應視作后海灣周邊必須防禦的海水高度。
上述《設計手冊》的200年一遇設計高度是4.78米，計算時以1954至2019年的觀測數據為基礎，沒有考慮歷史上已知的大破壞性風暴潮紀錄，若包含這些紀錄的話，則維港的200年一遇設計高度須上調0.3米（註8），把這個差額應用到尖鼻嘴，則200年一遇海水高度應為5.08米。
極端海水高度淹浸範圍
圖2內綠色代表4米以下的範圍，仔細看可見向海和深圳河邊的魚塘圍壆都是綠色，因此50年一遇（和山竹錄得）的4米以上水位，足以讓海水漫過圍壆進入整個魚塘區域，豐樂圍、南生圍、米埔（大生圍、和生圍）、新田（仁壽圍）、蠔殼圍將無一倖免，規劃中的新田科技城「創科園區」就在這個範圍內。注意：以上討論還沒有算入隨着颱風而來的暴雨，在深圳河流域造成的洪水下泄而至蠔殼圍和新田一帶的疊加效應。
參考圖2淺藍色4至5米範圍，200年一遇的5米高水位海水足以淹浸元朗工業邨、朗屏站一帶、錦繡花園、部分加州花園、錦田西部（沙埔村、水頭村）、攸潭尾、河套區等，甚至上溯深圳河和梧桐河，波及遠在上水的河上鄉東側和塱原大部分！
魚塘建屋潛在災難
過去數十年在魚塘範圍和周邊地區陸續出現大型民居群落，最早是1970年代大生圍的錦繡花園，1990年代有和生圍的加州花園，近年則有2010年代沙埔村的峻巒PARK YOHO，以及最新2020年代天水圍的Wetland Seasons系列（很奇怪網上找不到中文名字），它們都面對颱風風暴潮威脅。前兩者的建設可以理解為早年未認識海水上升的問題，後兩者卻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更令人不解的是目前還有幾個項目排隊進入魚塘和邊緣地帶，其中甚至有政府配合地產商的「土地共享先導計劃」項目，情况與20多年前洛杉磯政府讓人住進火險高危地區性質一樣，正在製造災難。
海外傳媒早有報道，國際投資者已經關注后海灣周邊的海水淹浸風險，評級機構穆迪屬下的風險評估單位Four Twenty Seven把這一帶列為「紅旗」，即是最高風險級別，預計到2040年每年海水淹浸的概率是10%（註9），專業投資者不會購入魚塘和周邊的物業，大家自己上網看吧，在這裏購置物業，冒上巨大風險，隨時嚴重貶值，而且根據洛杉磯火災的經驗，將來物業恐怕買不到保險！
氣候變化及海水上升
上面談到的4米和5米只是利用歷史數據作計算，而且數值適用於2000年前後的海平面，時至今日，氣候變化引起海水上升是常識，那麼未來后海灣的極端海水高度會達到什麼水平？
對於未來香港海水上升，香港天文台根據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第六次評估報告》的數據推算，2100年海水上升幅度為0.57至1.08米（註10）。IPCC提醒各國政府，基於統計學定義，報告裏的海水上升「可能範圍」上限數字，被突破的概率達16%，因此強調採用極端值為工程設計參數的概念，指出保護城市和關鍵設施免被海水淹浸的設計參數必須高於「可能範圍上限數字」（註11），應用到香港，2100年的海水上升設計參考值最少應該採用1.08米。
加上了這1.08米，2100年尖鼻嘴的天文大潮最高約4.3米，50年一遇水位約5.2米，200年一遇水位約6.2米，參看圖3，到時每年的天文大潮高潮都漫過塘壆淹浸整個魚塘區，新田的「創科園區」範圍將年年水淹。50年一遇或相當於山竹的颱風的水位高到足以淹浸淺藍色範圍（即是以前200年一遇淹浸區），最搶眼是元朗工業邨和最早建在魚塘上的錦繡花園。至於200年一遇水位，會把淹浸範圍擴大到元朗市區、整個加州花園、落馬洲口岸和整個河套區，而錦繡花園則會水深超過1米，這些情景是否超乎我們想像？不過幾十年後全都變成可能，只差來早與來遲。
防災之道
面對如此嚴峻形勢，減少人命傷亡和經濟損失第一招是不讓人住進高危地區，也不把財富密集的活動安置在這裏，重要一步是透過土地使用規劃把住宅和工商業包括創科園區阻擋在高危區域之外，避免犯洛杉磯政府的錯誤。
第二招是認識水淹的科學，見招拆招。颱風風暴潮為后海灣帶來高4米或以上的水位時，海水會跨越魚塘圍壆進入魚塘範圍，在深圳河流域，海水東流會先經過米埔泥灘的紅樹林，然後依次漫入米埔和新田一帶的魚塘（圖4），過程中首先米埔的紅樹林會起阻擋作用降低流速，其次米埔和新田的魚塘則會裝載湧入的海水，拖延海水進入內陸的時間，概念與渠務署在港九興建的地下蓄洪池相近，有利推遲甚至阻擋海水去到河套和蠔殼圍，因此必須保留米埔和新田的紅樹林和魚塘，發揮減緩海水淹浸的功能。
目前全球掀起「以自然為基礎的解案」的原則，借助自然力量去解決種種問題。規劃保留紅樹林和魚塘充當減緩風暴潮災害的工具，符合這個原則，同時滿足保育自然，保育傳統養魚文化景觀，紓緩熱島效應（相對於改建成混凝土地面），降低上游包括對岸深圳市區的淹浸風險等，是多贏的規劃方案。
據聞規劃在新田魚塘濕地的「創新科技園區」將建在7米高台之上，聲稱解決海水淹浸問題，這是非常狹隘的工程思維，一則不理昂貴和可以避免的填海成本，二則漠視負面效應如破壞濕地生態，毁滅養魚傳統文化，加劇熱島效應、把高水位海水推去他處等，高台為他人包括深圳製造升溫和水淹問題，既耗費不必要巨資，又是損人利己的自私行為，絕不可取。
地產對規劃
回頭看洛杉磯野火大災難，1990年代加州已有野火造成較大規模損失，地方政府注意到人住入火災高危地區的問題，2000年代一方面嘗試透過規劃限制住宅建在「荒野與城市介面」之內，另一方面擬訂條例規定建築使用防火物料和屋宇外圍有充足隔火空間，不過遭地產商大力反對，聲稱會影響經濟發展和令房屋問題惡化，他們又透過政治獻金和游說政客，影響政策制訂，把相關規劃和條例打沉或變成無牙老虎，結果20多年間超過100萬人遷入注定發生野火的地方，埋下今次災難的伏線，造成燎原巨災。
香港現在很像洛杉磯20年前的處境，2018年山竹襲港「杏花邨事件」之後，風暴潮和海水淹浸的可怕是已知事實，氣候變化導致海水上升也成常識，但是地產勢力沒有停止多年來對政府施加的壓力，硬是要把房屋建入魚塘。他們也像洛杉磯同行一樣，講經濟發展，講房屋短缺，任何提醒政府需要保護魚塘濕地的人都被他們描黑為「阻人上樓」或「阻住地球轉」，他們甚至成功令部分官員抱持同等看法，以致海水淹浸高危地區陸續出現樓盤，連政府參與的「土地共享」項目也入侵魚塘，最令人震驚的是人才和財富密集的「創科園區」也規劃入新田魚塘區，漠視現在已有的山竹級風暴潮和世紀末每年出現的天文大潮。其實規劃專業人士已經提出河套區東南方的低矮小山最適合興建創科園區（註12），何以偏要花巨資填海建高台？
及早規劃 防止巨災
地產商長久以來反覆嘗試僭奪政府的土地規劃權（註13），至今不息，不過洛杉磯野火災難告訴我們，政府受地產商操縱或影響，遲早會搞出萬億元級的世紀大災難，以史為鑑，香港不可以讓地產商牽着鼻子走向災難。
數據不會說謊，科學是客觀的，新界西北魚塘區本質是海，周邊地區海拔低，加上氣候變化導致海水上升是逃避不了的情景，深切呼籲政府尊重科學，認識自然威力，重視氣候變化及連帶的海水上升。強烈提議政府：（一）為了香港人民長遠福祉，果斷把受海水淹浸威脅的魚塘及周邊地區（初步構想以海拔4米為界，圖2和3黃色和綠色範圍）規劃為「不宜居地域」，禁止新建樓房包括創科園區，從根本處斬斷巨禍之根，（二）就保護海拔4至6米地區開始籌劃長遠的工程方案，循序漸進地實施。
估計地產商會反對以上的規劃提議，會製造噪音，不過香港不是美國，不是洛杉磯，政府必須拒絕讓地產商主導政策，應該把土地規劃權牢牢抓緊。
防災備災是政府最基本的責任，儒家講「救黎民於水火，解百姓於倒懸」，剛好香港的水相當於洛杉磯的火，希望政府胸懷長遠目光，誠心施政，不讓颱風風暴潮疊加氣候變化造成相當於洛杉磯災難級野火的浩劫。
參考資料
註1：AccuWeather, 14 January 2025: AccuWeather estimates more than $250 billion in damages and economic loss from LA wildfires.
註2：US Government Accountability Office, 10 September 2020: Natural Disasters: Economic Effects of Hurricanes Katrina, Sandy, Harvey, and Irma.
註3：網誌《草雲居》2025年1月25日：洛杉磯災難級野火：原因和啟示
註4：https://www.newgeography.com/content/002372-the-evolving-urban-form-los-angeles
註5：陸地高度數據來源：https://data.gov.hk/en-data/dataset/hk-landsd-openmap-5m-grid-dtm
註6：「香港主水平基準面」是量度陸地高度的參照點，比量度海水高度參考點「海圖基準面」高0.146米，由於本文討論從大處着眼，同時為了行文方便，這個細小差別不在文中另作辨別
註7：Port Works Design Manual Corrigendum No. 1/2022.
註8：《香港志：自然‧自然環境》中華書局，2023年 ，325-328頁
註9：Bloomberg, 9 February 2021: Property Tycoons Ignore Flood Risk on Hong Kong's Last Frontier.
註10：詳見https://www.hko.gov.hk/tc/climate_change/proj_hk_msl.htm
註11：Box 9.4, 9.6.2 Future Sea Level Changes in Climate Change 2021: The Physical Science Basis, the Working Group I contribution to the Sixth Assessment Report
註12：張量童，明報2024年12月6日：北都創科佈局大挪移
註13：網誌《草雲居》2021年6月8日：公私營合作侵蝕香港政府土地規劃權
文˙林超英
編輯˙林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