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2025是乙巳蛇年,「巳」這字形似「蛇」,不禁引人遐想,蛇巳二字是否有淵源。早在上古時期已有以形寫神的概念,有說蛇頭似人類生殖器官,故創造人類的女媧和伏羲是人首蛇身,確立蛇的神明形象;後來蛇作為五毒(即蜈蚣、蛇、蠍子、壁虎和蟾蜍)一員,成為陰毒邪惡的代表。從被敬仰到被厭棄,蛇到底經歷了什麼?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正展出橫跨戰國到清代與蛇有關館藏,讓我們試試從藏品及不同民間故事拆解,看看能否窺探一二。
東漢石壁 伏羲女媧人首蛇身
中大文物館每年都會按相應生肖舉辦展覽,今年的主題是蛇。也許是蛇的陰險形象太深入民心,人們不喜以蛇創作,中大文物館副研究員童宇說,文物館與龍相關的館藏逾2000件,但關於蛇的則只有約20多件,「可能現代人都怕蛇」,甚少人會發掘並收藏蛇的物品。追溯上古的先秦時期到漢代,童宇指蛇在中國的民間信仰體系裏是「非常重要的動物,大家都當牠是神那樣拜」。
漢代人會在地下墓室和墓地祠堂等建築的石上雕刻畫像,像是東漢山東嘉祥武氏家族墓地的武梁祠石壁刻了不同人物故事。從清代的武梁祠石壁拓本可見,畫像石圖文並茂,描繪車馬出行的景象,也畫有齊桓公、管仲、秦王和荊軻等歷史人物,展示春秋時期曹沫劫齊桓公和戰國末期荊軻刺秦王的故事。不過拓片右上角的人首蛇身圖像更引人注目,童宇說那是三皇五帝中的女媧和伏羲。女媧和伏羲的蛇尾交纏,中間有個小人像,童宇解釋,學者推斷二神交尾代表祂們交配育新生,反映在東漢人眼中,人類先祖是人首蛇身的模樣,確立蛇的神明形象。再瞧個仔細,會發現畫像石裏的伏羲手持三角形的物件,童宇說那是畫方形的矩尺,而女媧一般手執畫圓的圓規,象徵祂們為世間建立規矩。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副教授余文章研究古典文學和中國神話多年,他說不止是中國社會,蛇在全世界的上古文明中均有創造生命的意象,譬如在印第安人神話中,羽蛇神代表死亡和重生,並帶來五穀豐收。余續說,蛇的外形與人類生殖器官相近,不少學者由此推論這與女媧人首蛇身的形象塑造有關。
是創造之神也是音樂之神
同一位神明在不同地區和時代的演繹或有差異。看文物館另一館藏「四川重慶江北區盤溪蘇家院子磚室墓畫像石拓片」,與武梁祠畫像石同樣出自東漢,上面畫的女媧和伏羲拿着樂器,童宇說這代表祂們是音樂之神;蛇身添了一雙獸腳,代表祂們是龍的化身;頭上分別是住着蟾蜍的月亮和住着金烏的太陽,代表祂們主宰日月循環。
童宇說蛇的元素常見於喪葬藝術,像是四川的畫像石拓片中,女媧和伏羲旁邊是天門,「一般解釋是經過天門就可以升仙」,升仙之人受手托日月的女媧和伏羲庇佑。又譬如「天之四靈」裏蛇龜合一的神獸玄武,負責鎮守北方,相傳玄武能神通冥界,童宇說牠是守墓者,例如四川蘆山縣王暉墓石棺便刻有玄武圖像。
四靈傳說從西漢興起,童續說玄武的形象最初只是一隻烏龜,直至東漢才演化成蛇龜同體的模樣。為何會有此轉變?童宇表示背後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認為玄武象徵北方方位,應與北方星宿有關,而北斗七星的星象形似烏龜,便以龜代表玄武,「但也有人覺得(北斗七星)像一條蛇,便將龜和蛇結合」;亦有人稱烏龜難以生育,蛇剛好象徵生殖,「要用蛇配對(糅合牠們的特徵)」。不過無論如何,童宇認為玄武形象反映蛇在西漢人心中是神聖的動物,這種想法亦體現在官印鈕制中。
漢印主要分為官印和私印,官印以材質和鈕制等區分官階,以文物館收藏的秦朝「襄陰丞印」為例,它是較縣令次一級的縣丞官印。「襄陰丞印」用蛇鈕作為鈕式,那拱起的蛇背形成小洞讓綬帶穿過,「這種蛇鈕印在古代官印中非常罕見」。童宇解釋官印一般用魚和龜做鈕式,蛇鈕只在秦至西漢初期出現。到西漢中期,蛇鈕不再作官印使用,變成賞賜外族的印章,「所以我們會見到越南和日本福岡有出土(蛇鈕),可能當時的漢王朝認為外族喜歡這些,將其用作賞賜」。從玄武傳說和蛇鈕應用可見,蛇在西漢時期是「一種靈物,出現在信仰體系裏,跟現代有點不同」。
余文章則留意到蛇的正面形象亦常見於古代民間故事,例如民間相傳帝王將相是蛇的化身,據《晉書》所載,西晉滅東吳的名將杜預在荊州做刺史時,於宴飲後醉臥書房裏,外面的人聽見書房傳出嘔吐聲,在窗戶窺探,只見一條大蛇垂頭嘔吐。
五毒之一 令人生畏
蛇在古人心中的形象矛盾,既神聖,也令人畏懼。童宇說蛇能吞食體型比自己更大的獵物,亦會蛻皮,部分更身藏劇毒,「算是在自然界裏比較怪異的生物」,人害怕蛇也不足為奇。古人在端午節有「避五毒」和「驅五毒」的習慣,如掛艾草和喝雄黃酒等,「會製作好多五毒圖案的裝飾和器物」,這些圖案通常與「張天師斬五毒」的故事有關。
細看文物館展覽的明萬曆年製五彩天師斬五毒紋盤,張天師持劍立於坡地,四周有蟾蜍、蠍、蛇等,紋盤內外壁繪有菖蒲葉和艾草等——菖蒲葉似劍,古人認為它能斬千邪;艾草氣味強烈,能治病驅毒氣害蟲;張天師斬五毒則代表辟邪和避疫。童宇說明代的五毒指蛇、蜈蚣、蠍子、蟾蜍和壁虎,其中壁虎沒有毒,在清代時從五毒中剔除,被蜘蛛取代,故乾隆年製的銅胎琺瑯五毒絞菱花形盒便能見到蜘蛛的身影。
這些工藝品除了刻劃毒蛇形象,亦反映「蛇」不僅是人們敬拜或畏懼的動物,也是藝術創作的靈感來源,尤其在繪畫風氣盛行的宋代之後,「蛇不再只是信仰的一部分」。不過童宇說大眾依然認為蛇是毒物,故蛇的畫作不算多,像是清代著名花鳥畫家居廉雖在其動物冊頁畫過蛇,但蛇佔其作品少數。在文物館少數的蛇畫館藏中,王素的《十二生肖故事掛軸(蛇)》特別顯眼,它描繪了一個故事——唐代詩人、《憫農》作者李紳在寺廟的樹下小睡,僧人路過幫他驅趕樹上的蛇,蛇卻入了李紳的夢,李紳自此飛黃騰達,「蛇是李紳的靈體,他睡着後化成蛇吃樹上的果子」,童宇解釋。
形象隨時代變 妖魅有情義
從尊崇到驅除,人們對蛇的觀感何以有如此差異?余文章認為這可視為社會階級觀念的分歧。他續說,文明發展之時,正是中國從游牧社會走向畜牧社會,「即是農業經濟發展的時候」。余指出,除了龍和虎以外,十二生肖基本上與生活息息相關,「一是家畜、人會養雞、牛和豬來吃或耕田;二是對農業社會有害的,例如鼠會吃人種的穀物,而蛇則會吃雞和雞蛋」。農耕社會對蛇普遍有壞印象。
余文章續解釋,先秦和漢朝關於蛇象徵吉祥、神聖的故事主要經知識分子和貴族流傳,「他們不用動手養雞耕田,不用擔心種的穀物被老鼠吃掉,蛋被蛇偷吃」,這些人不懂民間疾苦。但他說從宋代開始,漸多了知識分子記錄民間故事,自此與蛇相關的故事便有不同演繹。
例如民間故事《白蛇傳》在明朝跟清朝流傳不同版本,余說明代《白蛇傳》中,許仙聽取法海關於妻子白素貞是蛇妖的警告,試探出白素貞的真身,請法海收伏她,是一個「邪不能勝正」的故事;清代的《白蛇傳》則新增兩個橋段,一是白素貞偷仙藥醫治許仙,「這表現她是會報答人類的好妖精」;二是白素貞為許仙生子,體現婦女為丈夫傳宗接代的中國傳統觀念,「賦予白素貞正面形象」。
蛇常以妖身在文學作品出現,象徵善妒邪魅的形象,如李碧華《青蛇》中,青蛇小青主動勾引好姐妹白素貞的丈夫許仙。余文章說這種妖的形象創造並非只局限於蛇,其他動物包括狐狸也如是,如明代《西遊記》中牛魔王的情婦是狐狸精;《搜神記》亦記曰:「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阿紫,化而為狐,故其怪多,自稱阿紫。」古人會把狐狸視為以美貌迷惑人的妖精。
余文章又說明清兩代甚多一面倒醜化妖的故事,「回想這兩代女性其實同樣受排山倒海的欺壓」。這便不難理解為何形象略負面的蛇妖和狐妖是女身居多。不過,余認為現代描寫妖魔鬼怪的形象不如從前極端,譬如改編自《聊齋志異》的電影《倩女幽魂》,女鬼聶小倩受千年樹妖控制,要幫樹妖引誘壯男吸取陽氣,但她沒打算傷害凡人寧采臣,亦對他有情有義,這種較正面的形象塑造算是反映女性地位在現代得到提升。余說回蛇的形象,隨世代變遷,時代更迭,是神也好,妖也罷,相關故事千百種,「我們很難將蛇的故事壓縮成只有一個說法」。
「乙巳說蛇」展覽
日期:即日起至6月21日(逢周四及1月28-31日休館)
時間:平日及周六,上午十時至下午五時;星期日及公眾假期,下午一時至五時
地點:中大文物館展廳二
文˙ 姚超雯
{ 圖 } 姚超雯、香港中文大學提供、香港大學網站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王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