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成了灰濛濛一片。熱力學上的熵,擊倒了我們。一切黯然,一切消逝,一切死亡。The world becomes grayer. Entropy beats us down. Everything fades. Everything goes. Everything dies.
——RobertSilverberg(科幻小說作家、雨果獎及星雲獎得主)
二十世紀,是插圖和廉價小說的黃金年代。毋庸否認,這個年代已經一去不返。李白說:「譬如雲中鳥,一去無蹤跡。」
消失的東西,只有兩種,一種值得慶祝,一種值得緬懷。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興起的男人冒險雜誌《MAMs》,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這種曾經風行一時的美國主流雜誌,如何消失,眾說紛紜。其實,消失的理由未必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事隔多年,我們從消逝的東西,仍然看到在不合時宜的情況下,一些閃耀和悸動。
存在的東西,不一定價值連城;消失的東西,不一定毫無價值。
其興也勃 其亡也忽
五十年代興起的「男人」和「冒險」,連帶雜誌上引人入勝的冒險幻想小說和繪形繪聲的插圖,到了七十年代,戛然而止。他們最大的敵人,是一九六九年創辦的《Playboy》(花花公子)。纖毫畢現的裸體,讓猶抱琵琶半遮面、欲言又止的幻想插圖和故事變得十分「幼稚」。沒有輸給納粹德軍、食人螞蟻和深山大腳八的「男人」,最後以一種弔詭的方式輸了給「女人」。
所謂「男人冒險雜誌」(Men’s Adventure Magazines-MAM),其實是以男性勞動階級為對象的通俗雜誌,雖然經常聲稱內容為「真人真事」、或某某的自述,但很多都跟一九六三年《明報》頭版宣傳欄說「衛斯理是深諳武術的名家」一樣,宣傳意味多於一切。這些雜誌的前身是廉價的低俗小說,廉價紙張印製,製作難言精美,故事簡單,情節緊張,步伐急速,不求深度,只求容易消化。由於其他娛樂尚未普及,這樣的讀物大行其道。後來雜誌出現,頁面更大,插圖更精美,標題更貼近「民情」,於是成了美國男性讀者的主流讀物。全盛時期,全美國有數百種這樣的刊物,大部分有一個Man或Men字,例如《Real Men》或者《True Men》或者《Man’s Story》或者《Man’s Action》,林林總總,每年銷量數以千萬計。
無法告人的戰後心靈創傷
五十年代之後,美國士兵陸續從戰場回到家鄉,他們發現,上了戰場的他們,跟美國本土社會格格不入,戰場上的慘況,美國本土市民其實並不知情,當時的主流媒體都經嚴格審查,不會刊登美國士兵在戰場上慘死的照片。士兵無法告訴家人,他們在遠方所經歷過的噩夢。當他們要殺死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否則自己就會被殺,這樣難以宣之於口的真實情形,只能埋在心坎裏,在喧囂的酒吧跟有着相類經歷的戰友分享。
五六十年代,戰爭的「英雄」回到祖國,消費主義抬頭,「英雄」變成勞動階級,那些英勇事蹟,在物質和欲望成為主流的時空,成為一種扞格難通的夢囈,更糟糕的是,戰爭所帶來的創傷以至身心殘缺,一直被社會漠視。
歌舞昇平的戰後景象,跟他們內心的躁鬱,形成強烈對比。個體的苦悶,無法自我救贖,往往只能透過私密的閱讀略為排遣。那些單人匹馬獨闖龍潭戰勝邪惡組織的過分美好的離奇故事,那些英雄救美而美女如雲投懷送抱的無限荒誕的迷幻故事,那些身陷險境無法自拔難以置信九死一生的絕對極端的臆想故事,一方面有如夢幻泡影,一方面又何妨一信,疑幻同時疑真,正好填補了那一代人的心靈黑洞。
銷售法則:賣牛扒的色聲香味觸法
《MAMs》應運而生,他們知道,他們不是在賣雜誌,他們是在賣感覺。他們奉行的最高銷售原則是:Sell the sizzle not the steak(不賣牛扒,賣煎牛扒的滋滋聲)。從標題、封面以至內頁插圖,他們念茲在茲的都是,表達給讀者一個一以貫之的信息:你就是故事中的英雄,別人不明白你的英勇和實力,我們明白,所以我們會「如實」宣揚好像你這樣的英雄和這樣有實力的男人的故事。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回應社會這個巨大的心理需求,《MAMs》聘用了最傑出的插畫家,把幻想的英雄變成可視可感的真實場面,同時廉價聘用了許多不知名但能創作大量「佯稱真實、驚險刺激、主角英勇、化險為夷、抱得美人歸」故事的年輕作者。這些年輕作者,有的愈寫愈好,後來成了炙手可熱的大作家,例如寫出《The Godfather》(教父)的作者Mario Puzo。他曾擔任這類雜誌的助理編輯,並用了許多筆名撰寫各種戰爭和犯罪小說。《教父》出版後,一紙風行,兩年內賣出九百萬本,助理編輯搖身一變,成為全球知名作家。
科幻大師克拉克筆下的「海怪」
值得一提的是,兩位後來名滿天下的科幻小說作家,也曾活躍於這個「廉價」舞台。一位是來自英國的科幻小說泰斗、《2001: A Space Odyssey》(2001太空漫遊)作者Arthur C. Clarke。後來獲得爵士稱號的他,曾以神秘的巨型魷魚為主題,為雜誌《Adventure》寫過一篇約三千字的短篇小說。小說題為《The Reckless Ones》,刊於一九五六年十月。故事講述一個科學家發明了一個儀器,可以操控軟體動物,後來獲得資助出海,並遇上了一條一百呎長的深海巨魷,本來一切順利,巨魷受儀器控制,十分聽話,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副機器因沒有後備保險絲而短路,結果巨魷發難,一眾科學家和隨船的拍攝團隊所拍的菲林,永遠沉於海底。故事本來無法流傳,偏偏事發前有人透過無線電講述了這件匪夷所思的事云云。小說用某個虛構的科學家的敘述方式寫成,道聽途說,細讀下來,頗有《桃花源記》後遂無問津者味道。
我們已經失去了現在和未來 只能力保過去
另一位科幻小說泰斗,則是屢奪業界最高榮譽雨果獎和星雲獎、科幻小說名人堂成員的Robert Silverberg。Silverberg生於一九三五年,與倪匡同年,未成名前,正是寫這種「廉價」故事的能手。他本來的興趣就是寫科幻小說,但五十年代科幻小說雜誌紛紛結業,他寫作的地盤幾乎全部消失,市場上好像只有最頂尖的科幻作家例如Issac Asimov才能生存。Silverberg那時他只有二十多歲,但買了一間豪宅,開支不菲,負債纍纍,僅靠賣科幻小說,顯然無法為生。Silverberg十分徬徨,為了生計,馬上轉型,大量寫作牽涉到犯罪、暴力和性的其他類型小說。雖然不是他所鍾情的科幻題材,但他非常擅長說故事,那些「廉價小說」,於他而言,手到拿來,大受編輯和讀者歡迎。他寫得又快又好,聘用他的雜誌最初只邀約一兩篇稿,試試反應,大半年後,幾乎整份雜誌的小說,都出自他一人手筆(當然用了不同化名)。那段時期,他埋首寫作,每年「量產」一百萬字,每個月可以出版三四本書,累計下來,僅色情作品他就寫了差不多二百部。成名之後許多年,Silverberg接受訪問,被問及寫色情作品的經歷時,無所隱諱,大方承認,而且自覺寫得比其他人好。他的筆下,總帶着冷峻,書中主角頗有冷硬派偵探味道。Robert Silverberg的名言包括:
無知不可以原諒,只可以醫治。Ignorance can’t be pardoned. Only cured.
小人當道,君子勢危。Men of great spirit are at high risk at a time when small souls rule the world.
先生,我不討厭任何人,因為這似乎是情緒能量的無謂浪費。I hate no one, sir. It seems a waste of emotional energy.
我們的現在,我們的未來,俱已失落。只能力保過去。保持警惕,就沒有人能搶走我們的過去。Having lost our present and our future, we had of necessity to bend all our endeavors to the past, which no one could take from us if only we were vigilant enough.
Robert Silverberg還有一段關於他早期作品的自白,如下:
「我必須承認,這些故事之中,你不會找到詩人的視野,如歌的段落,或者人性的深刻洞察,這些故事也不會告訴你,任何你未聽過的人類處境。不過,這些屬於流行雜誌年代的產物,這些情節簡單、毫無深度、節奏明快的冒險故事,現在幾乎已成了一種失落的傳統。這些開門見山的動作故事,寫於我寫作事業冒起之際,寫作的主要目的,一部分為了樂趣,一部分為了稿費。」
秩序崩壞vs.不斷把石頭推回山上
流行和通俗失落之後,媚俗的雜誌結束之後,那些插圖,留了下來,那些後來成為殿堂級作家的大師作品,留了下來。如果沒有庸俗小說的空間,Robert Silverberg和Mario Puzo可能會永遠消失。如果香港沒有羅斌,把源自美國男人冒險雜誌的《藍皮書》意念帶到香港,依達或者魏力(倪匡)可能不會出現,也許,《明報》的金庸武俠小說、衛斯理和余過的《四人夜話》出現的方式會完全改變……
無論如何,五十年代興起的通俗雜誌,二十年後銷聲匿跡,沒有人惋惜,因為這是「事有終始,理有固然」,直到又過了二十年,人們開始懷舊,開始四出搜羅當年珍貴的記憶和悸動。
科幻小說作家經常提到熱力學熵的概念,那是一種從有序走向無序的不可逆轉的狀態。無序和毀滅經常是大勢所趨,而人的使命,正是一場逆熵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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