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經濟下滑，就業困難，美國對華加徵關稅。路透社突然爆料，北京要召開私營企業家會議，馬雲也會現身。2月17日會後，出來一條簡訊，畫面中一排排著裝樸素的私營企業家面對主席台，低頭認真記筆記。馬雲真的參會了嗎？那麼多背影，非藍即黑，哪一個是他？歸來的還是那個我們熟悉的馬雲嗎？
馬雲的起伏
馬雲曾是中國民營企業的象徵。他所創辦的淘寶網，改變了中國人的消費方式，引領中產階級進入消費主義時代。淘寶網上商品之豐富，收貨之便利，在淘寶問世之前，從未有過，購物一度等於「淘一淘」，中國人開始了網上購物。中國亦實現了經濟轉型，從過去的「中國製造」（made in China）變為如今的「中國購買」（bought in China）。小微企業擁有了一個平台，出現了電商這一新行業，亦有了直播帶貨這種全新營銷手法。有了支付寶，出門不必帶錢，馬雲的出身地杭州更是因為他所創辦的阿里巴巴公司成為了智能城市，吸引了無數的人才和資金，為今日杭州科技六小龍的出現創造了條件。他的影響也越出國界，那張曾被KFC拒絕錄用的臉，代表了一個積極擁抱全球化的中國，中國人的企業家精神。特朗普第一次當選總統的時候，他在紐約接見的第一個中國企業家，就是Jack Ma。
然而，他卻在5年前開始過起幾乎是隱居的生活。2020年10月底，螞蟻集團上市前夕，他在上海第二屆「外灘金融峰會」要與有關部門「商榷」，認為「今天銀行延續的還是當舖思想」，「好的創新不怕監管，但是，怕昨天的方式去監管」。馬雲的性格類似美國首富馬斯克（Elon Mask）。傳記作者Duncan Clark曾說，「馬雲既愛好表現，又熱中於打破陳規」（Jack combines a love of showmanship with a relish for defying stereotypes）。作為金庸的粉絲，馬雲最鍾愛《笑傲江湖》中風清揚狂放不羈，努力擺脫門派教條束縛的性格。他這一次試圖挑戰刻板印象的努力卻如同捅了馬蜂窩，先是被約談，接着螞蟻集團停止上市，之後阿里巴巴及螞蟻集團開始去馬雲化。中國各地的機場、車站大廳，曾經充斥着馬雲激情洋溢的企業成功學演講錄影。一夜之間，全部下架。這位好為人師，將CEO解讀為「Chief Education Officer」的馬雲迅速淡出公眾視線，但之後他每次公開現身，都會引起媒體的猜測，不知風又要往何處吹。馬雲的崛起與退隱，似乎正是中國私營企業的命運。
馬雲的時代
共產革命的初衷與使命，是要在人間社會建立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社會。故此，根據馬克思主義理論，第一步要消滅私有制。共產黨人曾相信，資本主義最根本的問題，即生產的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私人佔有之間的矛盾，資本家僱用工人即為剝削，故生產資料所有制愈「公」愈「純」愈好。實現理想社會的第二步是消滅市場經濟，實行計劃經濟。第三步則是實行按勞分配。共產黨人相信，消滅了私有制，實現了計劃經濟和按勞分配，國民經濟就能有計劃、按比例地發展，經濟危機將終止，剝削、階級和階級的對立將消除，人們將從金錢的奴隸變成社會的主人，將赤裸裸的金錢關係變成平等的互助關係。於是，建國初期，私有經濟尚被政府作為5種經濟成分之一，經過1956年的社會主義改造後，個體經濟已所剩無幾，大多被公私合營。時至「文革」，則更被當成「資本主義尾巴割掉」，幾乎消聲匿迹。毛時代的中國似乎成了一個平等的「理想社會」，但老百姓卻平等地貧窮。
私營經濟開始被政府容忍，只是作為權宜之計。文革結束後，下鄉的知青大批回城，惟政府無法提供足夠的就業機會。上海知青開始抗議，高呼「我們要工作！」、「我們要吃飯！」的口號。國營、集體部門無法提供足夠工作機會，政府只能要求回城知青「自謀職業」，從事個體經濟。短短兩三年，個體經濟就得以蓬勃發展，並開始僱用人手，亦因此被指責為「剝削他人勞動」、「走資本主義道路」。安徽著名的「傻子瓜子」創始人年廣九等第一批私營企業家，因此入獄。經過爭論後，政府終於允許私營企業僱工，惟為避免「剝削」，須將私營企業維持在最小規模。政府遂規定，一個老闆「最多請2個幫手，5個學徒」，即7個人，如僱用8個，即視為剝削。1987年，中共十三大召開，終於正式承認並允許私營經濟發展，民營經濟第一次獲得官方認可。1988年通過的憲法修正案規定，私營經濟是「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的補充。國家保護私營經濟的合法權利和利益，對私營經濟進行引導、監督和管理」。此為私營經濟被消滅後，首次重獲憲法確立其合法地位，作為國有經濟的「補充」。
1989年的「六四」事件後，私營企業主數量開始明顯減少。他們曾積極給廣場上的學生送水、送飯，被認為是動亂的積極支持者，甚至是動亂的根源。私營企業主受教育程度較低，惟收入超過專業技術人員和政府官員，即所謂「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引起社會對於收入不公現象的議論。再加上私營企業主存在偷稅漏稅的現象，引起高層不滿，時為總書記的江澤民曾有「對於不法經營的個體戶就要罰得他傾家蕩產」的指示。此言傳出，各地紛紛開始限制私營經濟。之後，中央組織部根據江澤民在黨校的講話，發布文件，規定不准私營企業主入黨。好在1992年鄧小平南方講話後，中央改變政策，私營經濟迅速回升，馬雲亦是在此時開始在杭州創業。他是一介素人，曾說自己「沒有有錢有權的爸爸，連有權的叔叔都沒有」，僅憑英語優勢，從開辦翻譯公司開始，最終建立了一個擁有10億消費者的電子商務帝國。他成為時代英雄，中國亦似乎進入了「馬雲的時代」。
只有時代的馬雲
2010年，中國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前副總理劉鶴曾公開表示，民營經濟貢獻了50%以上的稅收，60%以上的GDP，70%以上的技術創新，80%以上的城鎮就業，90%以上的市場主體數量。然而，私營經濟的蓬勃發展，亦造成了社會貧富差距擴大，國有經濟的主導作用下降，現有政治制度受到挑戰。改革開放以來，姓社、姓資的矛盾曾一度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名義被暫時擱置，私營經濟亦得以快速發展，馬雲曾有豪言，「過去十五年裏，中國因我們而改變」。2017年，中國進入「新時代」後，黨對私營經濟的監管方式發生顯著變化。澳洲前總理陸克文注意到，鄧小平時代流行的一些政治關鍵詞，在黨和政府的工作報告中出現的頻率在減少。如「改革開放」一詞，1992年曾出現56次，2007年出現34次，2017年僅出現9次。「市場經濟」一詞，1992年出現了21次，2007年出現13次，2017年僅出現3次。加強黨的領導，鞏固國有經濟，實現共同富裕成為新關鍵詞，對私營經濟的監管正不斷加大。
監管的一個很重要的方式，就是在民營企業中加強黨組織的建設（黨建）。學者胡泳認為，這是政府各種監管方式之外的「非正式監管」。江澤民曾一度不許私營企業主入黨，隨着民營經濟的高速發展，卻轉而擔心基層黨組織覆蓋不足。2000年，中央組織部發文，要求所有非公有制經濟組織，若有3名黨員以上，都應設立黨組織。2002年黨的十六大上，江澤民更是明確提出民營企業家可以入黨。2012年召開的全國非公有制企業黨的建設工作會議上，中央強調，要加強黨組織的覆蓋和黨的工作的覆蓋，黨組織在企業發展中要發揮政治引領作用。十八大以來，民營企業中的黨建進度尤其迅速。如馬雲的阿里巴巴集團，2000年成立黨組織，2008年黨員數量為2094名，2018年10月，黨員人數已增至16000人。
中共在民營企業中推行黨建的目的，自然是擴大黨對民營企業的監管，消除不斷壯大的民營經濟可能對政府權威的挑戰，並確保私營企業的發展符合國家的需要。黨建限制了私營企業經營自由的同時，亦有機會幫助企業獲得政府的支持，因此，中國的政商關係，不同於西方社會，私營企業家的投資行為並非只按個人意願即可，政府才是房間裏的那隻大象。當中央鼓勵實體經濟，馬雲卻意圖投資虛擬經濟，自然會碰得頭破血流。正如某一官方評論的標題所示：「沒有所謂馬雲的時代，只有時代的馬雲」。
馬雲回歸了，還是那個招牌式微笑。領導DOGE馬斯克，如今手握電鋸，高喊「這是對付官僚機構的電鋸！電鋸！（This is the chainsaw for bureaucracy! Chainsaw!）」，馬雲卻很低調。猶記2018年馬雲獲頒港大榮譽博士時的致辭：「我們開始做生意的時候，沒有錢，沒有資源，什麼都沒有，我們唯一擁有的就是相信未來，相信一個夢想。我們犯了無數錯誤，唯一做對的一件事就是『never give up！』」
文˙毛升
編輯˙梁曉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