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爐香》電影開場,葛薇龍一身乾淨的藍,款款走入種滿繁花的大宅,原著小說則是,在霉綠班斕的香爐,點燃一爐沉香屑開始。命運由此定調,素淨衣衫終會爬滿華麗的蝨子,像沉香屑一樣燃燒殆盡,灰飛煙滅。
葛薇龍與喬琪喬,原是兩個時空的人,不諳世事的學生與浪蕩子。然而葛薇龍走進花團錦簇的世界,注定脫不了身。在遇上喬琪的那刻,薇龍已開始沾染在聲色犬馬的生活,原本素藍的校服,從靛藍色房間走出來一身薑汁黃,像毒日頭燙在皮膚上的顏色,又像點燃香爐的一把火,迎來她煙滅之始。
薇龍選擇喬琪,一開始倒不是喜歡,是因為姑母橫刀奪愛,勾引原與她曖昧的大學生盧兆麟。這是她第一次對愛情幻滅,她不屑於姑母當交際花的靡爛生活,欲上教堂結識正當男子,然而天下男人竟無分別,見艷色,心便起,稚嫩的大學生墮入情場老手的掌心,那猴急的神情,實在不堪看。喬琪特別,他是唯一抵抗姑母勾引的人,這是女人的較勁,你搶我的,我拿走你想要的。
電影中姑母與盧兆麟熱戀的畫面,與薇龍喬琪談情的畫面交錯,姑母點上一爐香,暗喻薇龍已走上姑母的路,欲望覺醒,星火燎原。
畢竟在情場上是新手,喬琪用慣在女人身上的招數,她竟軟軟的深陷其中。軟軟的還有喬琪的吻,喬琪深夜偷進她房間,釋放她早已點滴覺醒的渴望。即使喬琪開初就坦白:他不會愛她,他只能給她快樂。自欺欺人也不容,這又是一次幻滅。明知道而執意愛著,原著補充了薇龍的心理:
「她知道她為甚麼這樣固執地愛着喬琪,這樣自卑地愛着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後來,完全是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
愈求不得愈想要,但有誰能說這不是愛?褪去關於愛情的歌功頌德,人的感情,不是基於欲望嗎?
花花世界與喬琪喬,褪去她守著的道德標準。
男人走了,正沉醉於愛情的愉悅,赫然卻見,喬琪從丫環睨兒的房間出來。離開薇龍房間,轉眼就勾搭丫環,一丁點幻想都不許,張愛玲將愛情的真相揭得太狠——喬琪的真面目就是這樣醜惡,少許身為望族的戲都不演,赤裸裸的噁心給薇龍看。
甚麼都幻滅了,清楚了,薇龍再穿上校服,已感礙眼,她知道回不去。決定留在香港,執意得到喬琪,是徹底臣服於欲望。喬琪是愛她的,但她也清楚他的愛只有一剎那,她甘願將那一剎拉長成一世。被打破所有對愛情的幻想之後,她目標明確地為自己佈置另一場幻覺,她成為喬琪名媒正聚的妻,是風吹不倒的「喬太太」。這場幻覺的代價是,成為富翁司徒協的情婦,因為喬琪是終身的浪蕩子,只肯娶有能力包養他的女人。薇龍的境況,小說講得更明白:「從此以後,薇龍這個人就等於賣了给梁太太與喬琪喬。」
委屈嗎?不。她有她的快樂,例如兩口子像尋常夫妻一起市集,像生活從未墮落。薇龍被醉水手當成賣春的姑娘,喬琪護送她上車後,她自嘲自己與妓女無異,唯一是:「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清晰明瞭,清晰得她知道這場戀愛只有她一人:
「我愛你,關你甚麼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是的,她有她的快樂,喬琪有短暫地愛她:「我是個頂愛說謊的人,但是我從來沒對你說過一句謊,自己也覺得納罕。」即使不斷有女人,至少「葛薇龍」在他心目中極其特別,特別到他僅存的良心用在她身上——坦白告訴她自己不會忠誠,不會愛她,不忍心說好話騙她。
直到她要去上海陪司徒協,他又鬧起小脾氣,纏著薇龍留下來。應驗了姑母的說話:「唯有一樁事是最該忌諱的。那就是:你愛人家而人家不愛你,或是愛了你而把你扔了。」兩個在一起的人,必需要讓對方得不到,才能綁住對方,這樣才有身價,讓對方使勁在自己心中爭取位置。薇龍面對喬琪的撒嬌,先是甜蜜一笑,然後眼神蒼涼,她的愛,必需要她離去,才能爭得他的片刻痴纏。蒼涼一剎,薇龍又抱住喬琪,管他呢,人,她已得到了,其他的,不要想。
小說這樣總結薇龍的人生:
「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有那凄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怖。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劃。只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裡,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
張愛玲與許鞍華並無用道德視角去評價他們,飲食男女,原就是欲望交纏,沒有誰比誰高尚。也許這種不高尚,這樣地赤條條的欲望,才是世事常態。
兩口子走著走著,薇龍的袍子叫煙火燒著了,喬琪連忙幫她踩熄,那一爐醉人的沉香屑,也一併滅掉,唯有燒出來的洞補不回來,曾經的天真必需永遠失去,我們才握得住殘酷裡的一絲情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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