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正值落羽杉(落羽松)紅葉盛放季節,除了去粉嶺流水響觀賞,中大未圓湖也是另一熱門選擇。一月中的某天,記者跟着植物學家洪天恒來到未圓湖,他指向湖畔一棵不太紅的落羽杉,看來像已枯萎,「一看就知道今年不太正常」。紅葉美景背後,人類有否留意氣候變化的異樣?洪天恒在牛津大學做樹木研究,卻不是「離地」的科學家。他發現人與自然之間隔膜重重,尤其香港資源豐富,人們不理解「森林出事關我咩事」。這位年輕學者也是在城市長大,直至讀大學時與中大的樹木相遇,對森林學興趣漸生。人類與樹木自古以來密不可分,只是很多人忘記了。
樹木啓發全新角度看世界
住在土瓜灣多年,洪天恒入大學之前不曾想過,「土瓜灣」這地名是如何得來?原來「土瓜」指番薯,土瓜灣一帶以前是平地,盛產番薯等農產品。香港很多地名與自然、歷史有關,相傳香港明朝中後期種植並出口土沉香,世界各地因此稱之為芬香的港口——「香港」。
小時候「理所當然」的地名竟與植物有關,樹木讓洪天恒以全新角度看世界,「我那麼快喜歡植物,其實就是很快找到共鳴」。他在市區長大,讀大學時來到「山城」香港中文大學,本科主修生物學,讀過基因學、生態學等課桯,惟那時中大生物學未設專門的森林學學科。樹木啟蒙反而來自他的「課外活動」——中大賽馬會氣候變化博物館(MoCC)的博物館大使計劃。
身為學生大使,洪天恒為訪客導賞MoCC與中大的樹木徑,三年多之間帶過逾百團。他憶述一眾大使每次帶團也會脫稿,喜歡加入自己的故事和知識。口耳相傳之下,未圓湖每棵樹的介紹逐漸豐富起來。「這件事很organic(有機)」,他不忘註釋:「我是一個植物學家,很喜歡引用這些植物學的詞語。」去年12月,他成為第二位「MoCC 學人」,繼續將自身知識與經驗,傳承予關注氣候議題的青年領袖。
植物承載歷史 與人關係密切
在香港這個「石屎森林」,人們每天在高樓大廈之間穿梭,行道旁的樹其實不少。但你能否回想起今天看過的樹?原來對植物的漠視不只香港獨有,洪天恒提到「Plant Blindness(植物盲)」的現象。這個由美國植物學家提出的術語,意指人們無法看到或注意所處環境的植物,以致缺少對植物的認識,對其保育不感興趣。自2013年,全英國再沒有大學開設專門的植物學(Botany)學士課程,牛津大學亦於2022年將植物學系和動物學系合併為生物學系。
「但植物學這個詞語,遠溯至古希臘和古羅馬時期。」洪天恒不止愛樹,對植物學的歷史亦很感興趣。植物學是一門歷史悠久的學科,十七至十八世紀人們開始以科學化方式研讀植物,希望從它們的循環系統,學習人體循環系統的運作。即使不是科學家,人類與樹木一直關係緊密。洪天恒研究重點是東南亞的紅木,紅木品種佔全球非法野生動植物貿易逾三成,很多家庭賴以為生。
「靠樹木揾食」的香港人少之有少,但成長過程總不缺少植物的身影。「我剛剛在中大還很感觸,我的樹還在。」洪天恒從中大畢業已有八年,但當年躺在台灣相思樹下複習筆記,身穿畢業袍與友人合影,這些背靠樹木的美好回憶依舊深刻。走在般咸道等老街,他有時聯想起眼前的樹見證人們上學、畢業,然後開始變老、牽着子女走上同一段路。身為植物學家,他知道自然環境的樹木壽命可長達千年,「一千年前當然沒有照片,但是有很多痕迹留了下來」。洪博士不忘補上小趣聞,牛津大學有一個森林見證了青銅時代,他會在那裏做森林研究,同時有人類學家做青銅時代的研究,「整件事很超越時空」。
懷同理之心 研究東南亞瀕危紅木
隨着洪天恒的描述,記者彷彿瞬間穿越一千年,體驗樹與人千絲萬縷的關係,不禁形容他的說法很浪漫。這位年輕學者笑了笑,「我覺得是要浪漫,我很相信前校長沈祖堯教授說的:『人生應該浪漫的,大學生應該要浪漫的。』」對他來說,浪漫的還有中大的人文氣息,大家會花時間討論為何這棵樹要在這,為何某些舊相要保留,某些地方為何有其價值。
這些看似不切實際的浪漫,他說其實很重要,「因為你不去探討植物和人的關係,最後是無法說服大家為何要做保育,去關心它們(植物)」。土沉香在香港面臨非法砍伐的威脅,為本地瀕危樹種。「如果香港的名字是來自土沉香,而土沉香已從這地消失,那麼我們……香港這個名字還有什麼意義呢?」
洪天恒形容,自己的研究方向很大程度出於同理與同情。在牛津大學讀博士時,他開始研究東南亞另一瀕危樹種——紅木。國際市場對紅木的需求甚高,加上東南亞經濟狀况差,當地人不得不親手砍伐原生的瀕危紅木。柬埔寨農民甚至冒着遭射殺風險,跨越泰國邊境偷紅木,因此紅木又被稱為血木(blood wood)。洪的研究旨在應用基因及氣候模型,找出適合保育的紅木品種,以及適合栽種的地方。而他的老師及其他合作者則親身在當地做社會調查,了解可如何協助居民建立苗圃,可持續地收集紅木種子,並推動政府建立交易網絡,「幫助他們擺脫貧窮,又保育當地的生態」。
記者不禁好奇,居民種完又斬,豈不是無助保育紅木?洪天恒以聖誕樹為例,很多人問他應該買真的聖誕樹或塑膠製品,他的答案是購買可持續的真樹,「建議大家去了解,如何可持續地、負責任地使用森林資源。完全禁用這些資源,其實最後都是反效果」。人們缺乏接觸,反而無助增進對大自然的認識。他提到有些樹木生長五十年,被砍伐前產出的種子可支援另外幾千棵樹。消費者的支持,可鼓勵農夫參與可持續種植行為。
留英任教 發掘森林未知之事
洪天恒負笈牛津大學修讀植物學博士,2022年畢業後留校任教並做研究。他原來的志願是在中學母校當生物科教師,如今職涯大有不同,他回想起來亦覺鹵莽。不過他八年前是想着趁年輕,出外見識這世界,「那時候不走會有點可惜」。讀博士首一兩年,洪天恒還期許自己之後會當中學教師,反倒是疫情改變了人生軌迹。
那時他無法回港,只好專注於研究,透過網絡與世界各地的研究員交流合作,「令我跳脫出要留在英國或香港這種物理上對自己的限制,更加探索到學術無邊界的感覺」。另一方面,東南亞同樣受疫情打擊,但森林卻沒有被「封城」,當地居民繼續學習建設苗圃。洪天恒深受感動,「他們仍然很在意自己的森林,說到底誰會不在意自己的家園?」當城市生活停頓,森林生活反而很活躍。
他最終決定留英,繼續發掘世上未知之事。東南亞紅木研究貼近人們生活,洪天恒坦言,他亦有一些比較離地的「Blue Sky Research」(基礎研究),譬如有關植物自身基因複製情况的研究,暫未有應用價值。但他的初心如出一轍,想藉研究告訴大家,森林是很有趣且無可取代的,每個人都可以找到與它的連結、對它的好奇與同理心,「有這樣的醒覺,才會有興趣去了解和保育森林」。他帶領樹木徑導賞時,常常打趣道樹木可惜不懂生產Wi-Fi,否則全民都會種樹。參加者這才明白,一切生活所需也是源於自然。常言道氣候變化信息很難傳遞,洪天恒認為導賞員、教育者可以為大眾尋回與自然的聯繫,打破無形的牆。
為樹寫詩 海外演唱
身為科學家,洪天恒緊記研究要連結大眾,引述英國科學家Sir Mark Walport的名言:「Science is not finished until it's communicated。」溝通不限方式,洪天恒這位森林學者原來多才多藝,曾創作以樹木為主題的詩作Wooden Heart(《木心》),並由其友人譜曲,作品曾於美國和英國演唱。
未來他還想寫一首詩,講述香港十棵有故事的樹,向記者率先透露其中包括錦田樹屋。相傳原址為鄧氏族人的石屋,其屋主因清朝遷界令離開錦田,多年以來屋旁一棵樹逐漸長大,包圍整間石屋。縱使石屋風化瓦解,但樹根保留了大門、客廳等痕迹。「站在這裏,你覺得自己橫跨了三百年歷史,見到三百年前人們流離失所的感覺。」
洪天恒有時會想,如果有天人類突然從世界消失了,除了博物館、文字和影像記錄我們生活的證據,還有什麼呢?「樹是否也可以呢?」人類依循的生活模式,一直在改變與樹木的關係。遙想未來,林村沒人居住但許願樹猶在,那時的新文明能否推敲出拋寶牒許願的習俗呢?
文˙ 朱令筠
{ 圖 } 馮凱鍵、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梁曉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