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宋代文學家蘇軾在《前赤壁賦》寫到洞簫之音餘韻悠長,既像怨恨,也像思慕,似是哭泣,又似傾訴,大抵如此,洞簫才成為演奏殯儀音樂的樂器之一。香港都會大學(下稱都大)人文社會科學院講師陳子晉是笛子和洞簫演奏家,他研究殯儀音樂十多年,發現殯儀音樂與粵劇有異曲同工之妙。而這種廣東傳統音樂在電影《破.地獄》也作為配樂出現,讓大眾從此認識南音等傳統音樂文化,陳作為電影配樂顧問,他認為電影與傳統音樂保育有何關係?
本地樂師無樂譜伴奏 「學院派」難freestyle
《破.地獄》的電影配樂由擅長二胡拉奏的音樂家朱芸編負責,配樂用了大小提琴、長笛、嗩吶、笛子和簫等中西樂器演奏,嗩吶粗獷嘹亮的音色與洞簫低沉哀怨的音色互相拉扯,予人靈魂在生死間往返之感;朱曾就殯儀音樂向陳子晉取經,陳子晉說配樂盡量貼近真實,不過「嗩吶的聲音比較少」,他憶述每到晚上6時後,經過殯儀館總能聽見嗩吶和鑼鼓的吹打聲。
陳子晉在香港演藝學院主修笛子,畢業時獲康樂文化事務署音樂事務處聘請,但他想繼續研究中國音樂,回絕了此工作機會。有次他路過紅磡一帶的殯儀館,被嗩吶聲吸引,「見大多是上了年紀的叔叔吹奏,好像不太夠氣,技術不算高深」,心想以他剛畢業的功力,應能處理殯儀音樂這研究題目。研究一年半間,陳子晉幾乎每晚都到殯儀館看樂師吹打殯儀音樂。殯儀樂師多數吹嗩吶,陳子晉也嘗試過,但他說嗩吶和笛簫的發音方法有別,嗩吶需要嘴巴含着哨子吹氣,笛簫則不用,口風(用氣方法)相對放鬆,他便帶上自己的笛子,跟上樂師吹嗩吶的節奏,「如此簡單的音樂,諗住實無死」,豈料樂師演奏竟沒有樂譜,並告訴陳:「你一邊聽一邊跟上就行」。
嗩吶算是殯儀音樂的主角,笛和簫則能中和嗩吶的音色,讓音樂變得和諧。沒有樂譜這演奏方式對接受「學院式訓練」的陳子晉來說相對陌生,「他(樂師)聽到你唱一個字,就立刻吹一個音」,他卻不知該如何配合。雖然樂師即興演奏,但他們仍是會按字詞的平仄高低音調吹打,譬如「你」一定吹「re」這個音,「字的骨幹音很準確,字裏行間又會加插其他音,很豐富、過癮和精彩」。
無論紅白事都會演奏的請神曲目《一錠金》,也有分本地和非本地樂師的版本,本地樂師未受正規訓練,多是口傳身授,按十五板七律演奏,在母曲的基礎上變奏;非本地樂師則受音樂學院訓練,按九板十二平均律依譜演奏。陳子晉說廣東音樂看起來不複雜,但要貼合殯儀這背景,每次奏出新花款並非易事,「他們(本地樂師)奏的《一錠金》可能有1000個版本,我們(學院派)來來去去也是那一兩個固定旋律」。陳不禁感嘆殯儀樂師的隨機應變,他坦言自己無法做到如此freestyle。
香港「老廣」殯儀儀式 音樂與粵劇異曲同工
當一個門外漢突然到訪學師,樂師們起初有些顧忌,加上陳子晉出身香港演藝學院,「他們多少有點忌憚,或覺得我要搶飯碗」,陳為研究要進行參與觀察(participant observation),猶記得一開始沒相熟樂師,做訪問偶有阻滯,他便去殯儀館參加別人的喪禮觀看儀式,「試過好幾次,我給了帛金,亡者的親朋戚友跟我握手,他們不認識我,但又不敢問我是誰」。後來他成功聯絡上在殯儀館吹嗩吶的昔日舊友,從此結識更多行內人,向其請教殯儀音樂文化。隨年月觀察,陳子晉在殯儀館混了熟臉,能跟樂師說上幾句話。陳子晉問樂師殯儀音樂有何特色,他們大多不覺特別,會說「沒什麼特別,吹下吹下就成音樂,有何值得研究?」陳子晉卻看到殯儀音樂豐富的戲劇元素。
話說道教殯儀儀式分為「老廣」和「老道」,前者屬於道教正一派儀式,後者則為全真派,香港的殯儀館採用的大多數是「老廣」。「老廣這個儀式其實跟粵劇差不多,即是其動作很大、很誇張,跟(粵劇)這戲劇形式很有關係」,以破地獄這儀式為例,他說「老廣」會架起火盆,喃嘸師傅會向火盆噴水,並跨越火盆冒起的火舌,畫面甚具戲劇效果,「老道的儀式較簡單,破地獄也會放九塊瓦片,然後逐塊擊破,但不會跳火圈」。
陳子晉續說殯儀儀式隨時間推移加入粵劇元素,最早有資料考究的殯儀音樂是「八音班」,八音班是廣東傳統音樂,其演奏以嗩吶為主,配以鑼鼓等敲擊樂器,常見於粵劇表演和齋醮儀式等。八音班其中一個表演形式是「唱奏戲曲」,會以二弦或者粵胡唱「旦」,用月琴或者琵琶唱「生」,亦會用嗩吶模仿生旦的唱腔。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後,八音班被認為「封建」而禁演。那麼八音班已失傳了嗎?陳子晉說從香港舊照可見,1920年代上環荷李活道雲集八音館,他們於節慶婚宴和喪禮儀式伴奏,二戰後卻不復見,「因為大家都不叫八音班了,它們(八音班)隱伏於殯儀館(的殯儀音樂)」。陳認為粵劇和殯儀音樂其實相通,不少殯儀音樂樂師也會兼任粵劇伴奏,例如粵劇界著名掌板高潤權和音樂領導高潤鴻,「我很嚮往這種能力,(殯儀樂師)可以不看譜也伴奏得如此順暢」。
粵劇發展須支持青年演員 吸引觀眾
講起粵劇,香港少有的私營大型粵劇表演場地新光戲院將於3月3日結業,陳子晉深感惋惜。陳算是粵劇迷,平時習慣去高山劇場和油麻地戲院看粵劇,他說相比新光戲院,高山劇場的設施新一點,作為觀眾看粵劇較舒適,「當然最靚是戲曲中心,它的音響設備較好、休息室較大,而且樂手能坐在樂池看演出,如果不考慮預算,從演奏者角度來說是一流」。多點粵劇表演場地固然好,不過陳子晉認為香港粵劇發展問題的癥結在於如何吸引觀眾,有場地沒觀眾也是徒然。
陳子晉說粵劇幾乎每晚都有演出,但坐上客不多,而且受眾多是長者。陳頓時想起粵劇名伶羅家英曾在香港中文大學教粵劇課程,出考題問學生如何推動香港粵劇,令粵劇得以承傳,約3分之2人的答案大概是「舞台要革新,(現時)衣著太舊式」,陳不禁反問:「如果粵劇做到像話劇那樣,你們(年輕人)真的會入場看嗎?」對陳而言,演員的能力最為重要,吸引他入場的是演員的唱功和身段,他留意到除了龍貫天和阮兆輝這些為人熟知的名伶,近年也有不少後起之秀如梁非同,「年輕演員能帶動年輕觀眾」,他認為要支持青年粵劇演員,政府得先在資助方面確保他們持續發展,「做演員好難,而且他們演出要添置不少服裝,粵劇的戲服不便宜」。
政府去年11月公布的《文藝創意產業發展藍圖》提出會檢討藝團資助制度,文化體育及旅遊局前局長楊潤雄說不排除調整現行對九大藝團固定資助的做法,陳子晉認為有關調整或為粵劇界帶來機遇,「若減少九大藝團的資助,那筆(多出來的)資金會否撥給其他藝團呢?」粵劇一直不在固定資助範圍之列,假如粵劇界也有一個獲政府固定資助的「香港粵劇團」呢?陳子晉則說沒有必要,「變成十大藝團,做法會變得死板,或失去表演空間」,而且他認為政府現時對粵劇界的資助也算多,例如有粵劇發展基金培育新秀和支持中層職業演員,以及推廣粵劇等。
保育不止是保留 應着重如何運用
看現時樂壇的當紅歌手,便知年輕一代多聽流行音樂,粵劇早已不對味,陳子晉想起南音以前是民間的流行音樂,「在1960和1970年代,電台會播南音」,當然如今要將粵劇和南音變得流行不太可能,陳便探索將這些廣東傳統音樂文化滲入日常的方法,例如都大將舉辦茶藝講座,當中會加入粵劇元素。又譬如《破.地獄》中許冠文和朱柏康分別以廣東南音演唱《客途秋恨》和《遊十殿》,引起大眾對南音的關注,「我公開分享過很多次(南音),也不及一齣電影(的宣傳效果),大家從此認識南音,令我很興奮」。就算不知道什麼是南音,也會記得許冠文和黃子華唱「今日天隔一方難見面」的獨特腔調。
南音是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提到「遺產」往往會說保育,單是《客途秋恨》久不久便會在電影出現,這未嘗不也是一種保育形式,「在民間或商業社會,過幾年或十幾年,自然就會唱一唱,這是香港(保留文化)獨特的地方」。
不過保育完又如何呢?陳子晉說香港電台節目《解心粵謳》現場錄下不少粵謳(由女性演唱的南音),該系列的錄音卻被銷毀,幸得有心人於1990年代將錄音帶轉存成DAT格式,保留至今,「以前沒那麼多資源,節目都是現場錄完音,洗帶翻錄,不會一個節目用一卷錄音帶」。陳續說香港不乏影音遺產,只是保留下來沒被好好運用,「我想對很多做歷史存檔的人,最氣餒的情况是你知道這些東西(文物)很厲害,但你存檔完沒什麼用」。
陳子晉曾任中大中國音樂研究中心執行總監,管理其戲曲資料中心和中國音樂資料館,將有心人捐贈的錄影帶數碼化保存。他稱資料館進行此數碼化計劃約30年,收藏的錄影帶達幾千,卻不足一半完成電子存檔,當中包括已結業電台「麗的呼聲」1971年的節目錄影帶,內含京劇四大名旦梅蘭芳演唱《孫尚香》。他說數碼化不難,但佔用空間亦費時,「一段錄影帶要過數小時,數小時後要做一些編輯」,而且不是每段都能成功播放,「有些錄影帶播着播着會斷掉,要很土炮地用膠紙黏合」。此外部分錄影帶的格式如今不再適用,或者錄影帶的磁頭(數據讀寫位置)髒了要清潔,甚或因潮濕要拿到焗爐烤乾。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於2019年提出包括錄影帶在內的所有磁帶媒體,大約於2025年或因自然劣化而損壞,甚至完全無法完全讀取,呼籲人們將磁帶媒體的內容數碼化保存。做完數碼化,然後呢?老實說數碼化也不能避免資料遺失,陳子晉憶述有次將開盤帶的錄音轉存於硬碟,硬碟卻不幸地被雨水浸壞,失去大量電子檔案。
現在聽音樂看影片大多到網上串流平台,但陳子晉說錄影帶承載的情感難以取締,「我們上YouTube聽可能有成千個版本,卻沒有這個1960年代的舊版本」。陳憶起以前學笛,耐心聽完一段又一段前輩演奏的錄音帶,無法中途跳過,那刻苦的歲月在錄音帶中流轉。他說做好archive,也要開放予公眾閱覽才有其價值,例如像電子書般供大眾網上瀏覽,不過這涉及版權問題,實際應用還要再三思量,他不禁想:「我們有香港電影資料館,為什麼沒有音樂資料館呢?」
文˙ 姚超雯
{ 圖 } 賴俊傑、受訪者提供、網上圖片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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