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外賣需求龐大,帶動送遞員行業發展,疫情期間更吸引各行各業轉職。這群車手、步兵的勞工權益一直備受關注,不時有報道指外賣平台削減服務費,勞資雙方就保險問題亦出現不少糾紛。由江耀榮(小江)、張善怡(Selina)二人團隊製作的紀錄片《馬路跑手之春》,拍攝橫跨3年,由外賣員第一身角度,紀錄他們的工作經歷與心態轉變。由「訂單已送達」一刻倒推,外賣員經歷了什麼,食物才送抵你手上?
疫情期間轉職「車手」
《馬路跑手之春》是一套參與式紀錄片,江耀榮是拍攝者,亦是被拍的外賣員之一。一切緣起並非為了創作,而是小江真實的工作經歷。從台灣碩士畢業回港後,他任職本地製作公司,碰上疫情,項目紛紛告吹。「日日返公司吽(發呆),老細無job又捽你,你都無癮。」他索性另覓出路,恰巧在台灣讀書時學會駕駛電單車,可善用技能做外賣「車手」。
最高峰的一個月,小江送外賣的收入曾高達3萬元,比他以往做過的工作還要高,例如製作公司全職工作月薪也不過1萬多、2萬元。人工看似「和味」,卻非全無代價。Selina解釋:「工作時間真的很長,才會砌到一個3萬元的數(月薪)。」片中一名外賣員提及自己兩年內幾乎沒放過一天假期,每天只睡4、5小時。尤其外賣車手相對於「步兵」,要承擔抄牌、維修等額外成本。掐指一計,外賣員的工時比辦公室白領隨時多出一倍,月薪3、4萬元亦難言特別高。
疫情期間各行各業受打擊,外賣平台卻逆市興旺,人們因限聚令等因素常叫外賣。然而,外賣平台Foodpanda於2020年一度修改送遞員的薪金計算制度,降低每張單的服務底價,引起送遞員不滿。有送遞員於Telegram群組組織工業行動,要求資方回應提高服務費等訴求,否則將發起拖延送餐時間、在繁忙時間罷工等行動;多名送遞員到公司辦公室,與資方會面。小江也在現場,找來「草根.行動.媒體」的Selina作影像紀錄。當時二人雖然未有製作紀錄長片的念頭,但該段影像後來成為《馬路跑手之春》的一部分。
Selina從旁見證這次勞資糾紛,看出一些有趣的對比。外賣平台公司透過平台程式的設計,催谷營利甚至壓柞送遞員,例如一度對接單率低施予嚴厲懲罰。與此同時,送遞員彼此間透過WhatsApp交流和Telegram組織工業行動,同樣是運用了網絡平台。《馬路跑手之春》一片嘗試呈現這種對比,尤其聚焦小江在內3名送遞員的互助網絡。
見證際遇、行業轉變 呈現外賣員另一面
上文提到小江最初並沒打算製作紀錄片,反而是他認識了其他車手朋友,大家逐漸熟絡,覺得懂得拍攝的他可做些紀錄。記者不禁問,送外賣似乎是獨立完成的工作,何以認識到其他外賣員?片中有答案,但江耀榮在此賣個關子,以免劇透。Selina指主角3人各自入行的原因、工作經歷等個人故事均有收錄,她負責拍攝他們之間相處片段。片中不少鏡頭是第一身視角,例如車手駕電單車開工,Selina坐在車尾拍攝。小江說,公眾放映會上有觀眾反映,感覺像跟着主角親歷其景,「像站在外賣員旁邊,陪着他們一起在街頭送外賣」。另有觀眾本身是從事藝文工作的斜槓族,則與外賣員的生活不穩定產生共鳴。
小江以前創作過短片及藝術展覽,在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學院修讀碩士時上過紀錄片課程,時長97分鐘的《馬路跑手之春》是他首部紀錄長片。他說長片的放映時長可能只是短片的兩三倍,但投放的時間卻是幾何級數上升。撇除要對題材深入理解,小江亦從等待中學習,「譬如跟拍一個人,不是說這個月集中跟他10天,就會拍到development(發展)」,等待期間仍要保持關注。
製作最終歷時3年,小江和Selina最初只是打算拍一年半至兩年左右,但拍攝期間感受到主角的人生出現不同變化,於是決定花更多時間記錄下來。除了個人際遇變遷,大環境亦歷經轉變。疫後人們對外賣需求減少,再加上平台調整收入計法,使外賣員的收入大減。
「主流媒體有很多文章報道外賣行業的慘况,或者一些罷工,其實都寫到外賣員是多麼無力。」小江認同他們很多時候無力、被動,尤其疫情面對經濟壓力被迫做車手;不過他製作《馬路跑手之春》時,挑選比較有想法、行動力的外賣員,希望呈現外賣員的另一面。Selina則認為:「中間好多次罷工,你說是否完全沒用呢?都不是的。」平台經濟下不斷有新人加入送遞員行列,對比傳統行業,他們要組織集體行動的確不容易。然而部分送遞員的團結並非全無作用,過往幾年多次發起罷工,Selina認為雖無法令送單服務費回復以前水平,但像Foodpanda對接單率低的嚴格罰則等部分規定已獲改善。
平台經濟下的互助網絡
《馬路跑手之春》並非從勞權倡議的角度出發,主角的互動不全是為爭取權益,還有些等待接單、吹水等工作日常。Selina從旁見證3名送遞員的友誼,她發現縱使外賣行業常有不穩,仍有些互助、自救網絡存在。車手互助尤其重要,至少路上出意外時,有人會幫忙執拾。曾在勞工團體工作的Selina說:「我覺得朋友的互助網絡,其實都是勞工運動的一部分。任何勞工運動都是在談一個人的生活狀態如何可以理想一點、合理一點。不同人互相幫助其實很實在,對於每個人的生活質素都有改變。」
Selina參與拍攝《馬路跑手之春》時,剛好由社區藝術的全職工作者,轉變為斜槓族的一員。外賣員本身與平台經濟、零工經濟息息相關,亦引起她的興趣。拍攝中段,她為幫補收入,2023年暑假開始兼任外賣平台的步兵,「(平日)其中一份兼職是做功課輔導班老師,暑假我有一個空檔,沒什麼收入」。最終《馬路跑手之春》以車手為主軸,並未收錄她的經歷,但小江與她未來打算額外製作另一段短片,會用上Selina的步兵片段。
零工經濟是近年勞工市場的一大趨勢,新世代愈來愈不願投身朝九晚六的全職工作,取而代之以多份散工支撐收入。時至今日,小江和Selina有時仍會使用送遞員平台,閒時送送外賣。小江說去年聖誕節生意不俗,剛過去的農曆新年他亦有送外賣。送遞員的勞工權益值得關注,但Selina亦認為外賣行業具彈性,例如可按個人對薪酬的追求,調整工作量。送遞員不像一般打工仔要看老闆臉色,小江說有時疲累時可休息一下,不會被人「炒魷」。他們更可選擇原區工作,譬如Selina以前在荔枝角區送外賣,搬屋後便轉戰寶琳、將軍澳。
Selina亦留意到平台經濟另一個有趣之處:平台會透過不同設定,鼓勵外賣員多勞多得,例如繁忙時間送單會有加乘,或可完成一些任務、「衝單獎」。拍攝過程中,有些送遞員對Selina說,最初想做1000、1300元,但最後都會想追2000元。「好似打機咁,去過關、取得更多bonus。」小江則透露有外賣平台設有團隊競賽,隨機抽10個送遞員,平分為兩隊,送單較多的一隊會有額外獎金。這些恍似遊戲的設定,明顯有助提高勞動力。
小江和Selina說《馬路跑手之春》雖然沒法深入處理零工經濟、平台經濟上的勞工議題,但希望引起觀眾更多思考。小江提出的問題,大家可一同思考:「現在很多人在爭取平台經濟的權益,將來有完善的保障制度時,可否發展成更有彈性、對人更有益的生活模式?」
小江指這次製作資金不多,「如果要認真計算出糧的話,我們都是自我剝削了」。他和Selina組成二人團隊,身兼導演、拍攝、後製、行政等,故統稱為「製作」。《馬路跑手之春》的公眾放映會早前已結束,本周在台灣北藝大有另一場放映。Selina指未來或有機會於本地大專院校放映,另有意製作口述影像版本,但暫未有條件安排公眾場次。
文˙ 朱令筠
{ 圖 } 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