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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星期日文學‧尋找喜歡的手套——讀日本作家向田邦子

明報

更新於 02月15日17:08 • 發布於 02月15日20:30 • 星期日文學
向田邦子(網上圖片)
向田邦子(網上圖片)
《父親的道歉信》(網上圖片)
《父親的道歉信》(網上圖片)
《回憶‧撲克牌》(網上圖片)
《回憶‧撲克牌》(網上圖片)

【明報專訊】向田邦子這個名字開始被華文讀者所熟知,是以一個空難者的身分。1981年8月,她為了寫作取材,登上了遠東航空103號飛機,從台北松山飛往高雄,途中飛機失事,於苗栗墜機身亡,終年51歲。空難發生之後,台灣報紙連日大幅報道了這件事,副刊還即時翻譯了她的其中一篇散文。依台灣作家柯裕棻的回憶,她媽媽看了之後,文字裏的家庭關係讓她既想笑,又想哭;同時這篇散文也在小時候柯裕棻留下了很深的撼動。那篇散文是向田邦子的代表作之一,名字叫做〈父親的道歉信〉。

向田邦子出生於1929年(昭和4年)11月28日,東京市世田谷町若林,父親向田敏雄和母親阿勢的第一個小孩,其後弟弟保雄、妹妹迪子與和子陸續出世。向田一家隨着父親的工作而四處移居,向田邦子先後在鹿兒島和香山縣的小學就讀,13歲才搬回東京市目黑高等女子學校讀書。她的童年裏充滿着搬家和轉校的記憶。

1947年(昭和22年),她考入了實踐女子專科學校國文系,21歲畢業,先是在一家以製作教育影片的公司財政文化社,擔任秘書;隔年辭職,考進雄雞社,在西洋電影專門雜誌《電影故事》編輯部上班。在此期間,向田邦子一邊任職編輯部,一邊開始撰寫廣播劇本,29歲時她以共同執筆的形式創作了第一個電視劇本。兩年之後,向田邦子辭去任職了9年的編輯工作,開始正式邁入電視編劇的生涯。

從秘書到編輯,再到劇本創作,不停轉換工作崗位和跑道的向田邦子形容自己是在「找手套」。她在散文〈找手套〉中記述自己22歲那一年,曾經在一整個冷得要命的冬天都沒有戴手套,原因是她找不到喜歡的。當時向田邦子還在文化社工作,上司聽說了這件事便藉着加班時間,對她提出了忠告:「妳現在這樣意氣用事,恐怕不止是手套的問題吧。」「男人也就算了,女人不能這樣,幸福會逃走的喔。」「不趁現在改過來,會後悔一輩子的。」聽了這些話的向田邦子當日決定步行回家,釐清思路。結果,她做了一個與上司期望相反的決定,在女性求職欄中找到「編輯」的職缺,並成功獲錄取。同樣地,當在編輯部資歷漸深的時候,她又開始轉換崗位,為演員森繁久彌的廣播節目寫5分鐘廣播劇《高級主管讀本》(日本劇名為《森繁の重役読本》)。從此以後,她所執筆的劇本陸陸續續搬上了大熒幕,較為膾炙人口的有《七個孫子》、《蘿蔔花》、《寺內貫太郎一家》和《宛如阿修羅》等等。

「要說有什麼勉強算是我唯一的財產,就是『我還在尋找手套』這件事。」這是向田邦子對自身的評價。大抵是因着這種「找手套」的性格,當她46歲做了乳癌手術、只能靠左手寫作後,便決定轉換創作跑道,開始連載散文和小說。《父親的道歉信》、《女兒的道歉信》(日本書名為《眠る盃》)、《回憶.撲克牌》和《阿吽》等等作品便是在這個時期所寫下的。

到處竄動的記憶

向田邦子的散文離不開「回憶」二字。谷澤永一在評論《父親的道歉信》時候,說這是一本首度出現的生活人的昭和史;戰後出身的澤木耕太郎則表示《父親的道歉信》讓他隱隱約約感受到了「戰前的昭和」時代,書中出現的餐桌風光、學校場景、父母斥責小孩的方式、點心零食的名稱等等,都讓他感到奇妙與懷念。

這是兩位不同世代的日本作家不約而同地看到了向田邦子於昭和時代、於日本社會的公共性。散文是公共的,也是個人的。而對於個人的回憶,向田邦子是這樣看的:「回憶就像是老鼠砲一樣,一旦點着了火,一下子在腳邊竄動,一下子又飛往難以捉摸的方向爆炸,嚇着了別人。」(〈老鼠砲〉)雖說記憶被喚起的方向和帶來的後勁兩者都如此不確定,但向田邦子還是能以冷靜且內斂的文字把自己和父親的往事一層一層地剝開。

〈父親的道歉信〉的開首是不動聲色地說一隻龍蝦的故事。友人專門從伊豆送來一籠龍蝦。在牠被煮食之前,「我」放牠出來自由活動,給牠剩餘的些許時間。不料,從玄關到客廳,到處都是龍蝦的黏液與氣味。「我」思量再三最終還是無法對短暫共處一室的龍蝦下手,於是,轉手送給了別人。而這個充斥着黏液與氣味的玄關讓「我」想起了小時候被父親責罵的記憶。

這些記憶無不是關於父親那些醉酒的客人。父親是保險公司的經理,經常忙於應酬,還會把酩酊大醉的客人帶到家裏,繼續喝。在這種情况下,母親負責招呼客人,而「我」則負責在玄關整理好客人的鞋子。一次,天下大雪,客人的鞋子都攙着雪,冰冷冰冷的。「我」隨口詢問父親有多少個客人,卻遭到他責罵。要求「我」點算一下鞋子的數目便會知道。隨後,父親又耐心地教「我」擺放鞋子,「女客人的鞋子要併攏排好,男客人的鞋子要稍微分開」。

又有一次,一個客人在玄關處吐了滿地污穢。第二天早上起來,母親就跪在寒冷的玄關處,清理結成硬塊的嘔吐物。「我」原本就已經討厭替酒醉客人善後,看到眼前母親紅腫龜裂的雙手,就更加氣憤難平。「我」推開母親,拿起牙籤,跪在玄關處刮除那些滲進地板的穢物。而父親一直安靜地赤腳站在玄關處,寒風凜冽,直至「我」把地板清理乾淨。後來,「我」從仙台回到東京,收到父親的一封信,書信的結尾,有一句加註了紅線,寫着「目前妳做事很勤奮」。而「我」知道,那就是父親的道歉信了。

向田邦子與父親之間的複雜情感不止於此。她35歲時,與父親大吵了一架,從此之後,她就從家裏搬了出去,開始獨居的生活。但其實,據妹妹向田和子在《向田邦子的青春》一書所提及,當時父親是為了讓向田邦子有一個可以搬家的原因而故意與她吵架的,大概他也感受到女兒住在家裏對她工作的限制和諸多不便,只是用了一種迂迴的方式表達關心。而這個向田邦子口中「充滿威嚴和父愛的完美父親」(〈沒有寫字的明信片〉)也常常成為她劇作或是小說筆下的原型人物。

追索世間惡意的小說

台灣作家葉佳怡說,散文裏的向田邦子是溫柔的,她幾乎是動用了所有觀察去層層剝開現實的硬殼,去理解父親那一絲說不出口的歉意。相較之下,她的小說雖然同樣與家庭有關,卻是在追索世間惡意,幾乎像放出人性中各種的妖怪。喜歡向田邦子的散文和喜歡向田邦子的小說,應該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讀者吧。

我們可以先看看《回憶‧撲克牌》。這是一本筆法簡練、結構精緻的小說集,一共收錄了13個短篇故事,其中,向田邦子更是以〈水獺〉、〈狗屋〉和〈花的名字〉獲得了日本第83回直木賞。在這13個故事裏,有些在處理父母子女之間的關係,有些在講兄弟姊妹之間的相互扶持與競爭,也有談中年男子對於家庭關係的理解和幻滅的故事,而還有更多的是描述夫婦之間的外遇處境。

〈水獺〉講述一對相差9歲的夫妻故事。故事一開初,夫婦兩人對於庭院改建成公寓的看法有分歧。丈夫宅次堅持保留庭院,認為每日最大的幸福莫過於下班回家後坐在庭院一邊吸煙一邊眺望着庭院的景色,什麼陞官發財統統與他無關,厚子表面上順從,心裏卻另有打算。就在這時候,宅次突然就中風了,他就只能留在家裏,勉強靠着拐杖走路。而厚子依舊哼着歌、接聽電話,然後打扮妖嬈地出門。當然,她也不忘盡責地照顧中風的丈夫。

只是時間愈久,宅次愈來愈覺得妻子長得像一隻〈獺祭圖〉裏的水獺。在「水獺祭魚」的典故裏,水瀨生性喜好惡作劇,有時不是為了填飽肚子,僅是為了捕捉獵物的樂趣而殺死許多魚。

宅次突然想起了3歲女兒星江的死,事有蹺蹊。曾經有一個婦人悄悄告訴他,當初女兒病重時,醫院當天根本沒有接到他太太的求診電話,而是隔了一天才撥打的,最終女兒也回天乏術。為了維持這個家庭,對於無法求證的說法,宅次選擇默不作聲,而如今回想起來,特別沉重和心慌。

就在此時,他又聽到了那把熟悉的聲音,是剛回來的厚子和隔籬太太說着家長裏短。當已經不良於行的宅次攀着紙門走到廚房時,他發現厚子手上握着菜刀。一個家庭主婦手握菜刀乃是平常之事,但正因剛剛想起各種關於厚子的往事,令讀者也暗暗為主角宅次揑了一把汗。宅次依舊裝作鎮定,想切些哈密瓜吃,厚子卻吐出了一句:「想吃哈密瓜呀,有銀行送的和牧野送的,要切哪一個?」小說到此便戛然而止,而這結尾的精妙之處在於與前文厚子出門前的精心打扮的伏筆形成呼應,暗示厚子與銀行經理、牧野先生皆有來往,而這些人應該都與庭院改建有關。當讀者明白此層暗示後,厚子的「水獺」形象就更加鮮明和突出了。

善用意象講述男女幽微關係

在向田邦子的小說裏,出軌人人有份,不止是妻子。〈花的名字〉講述的是丈夫喜歡向妻子請教花的名字的故事。結婚之前,常子原本對於松男不感興趣,卻因他的一句「假如我們結婚了,你可以去插花,然後回來教我」而莫名地答應了婚事。而在他們的婚姻生活裏,常子除了獨力打點日常的一切大小事外,還有對丈夫花的教學。每次「教學」之後,都會伴隨着松男粗魯的求歡。

假如沒有一個叫「石蕗子」女人的電話,他們的生活還會一直這樣下去。兩人約了出來見面,常子認為丈夫之所以會對眼前這個女人着迷,大概是因為名字的關係。不料,女子卻說自己的名字與花、常子的「教學」並無關係(在日文中,石蕗子可以是花的名字,也可以解作「懷孕害喜」),並指示自己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笨拙女子。至此,常子才恍然大悟,原來丈夫松男不是需要一個教她花的名字的女人,他只是需要(各種)如花的女人而已。

然而,〈花的名字〉與向田邦子其他寫外遇的小說不同的是,對於丈夫的外遇,常子並非裝作不知道,或是沉默略過,而是直接質問丈夫松男。一開始,松男還在繞圈子,直至得知自己不得不面對時,就拋下一句「都已經結束了」強制把話題收結。另外,順帶一提的是,向田邦子描寫夫妻或男女之間的權力關係十分到位、傳神,如在交代松男向常子求歡時,常子是這樣想的:「在黑暗中承受重壓時,常子腦海中總會浮現刊在報紙角落的相撲勝負表。」用日本相撲裏的勝負表暗喻夫妻之間的(性)權力高低關係。

由此可見,向田邦子善用物件,化為小說中的意象,講述男女之間幽微的關係。最後,不得不提〈緩坡〉這篇小說。與上述所提及的兩篇一樣,〈緩坡〉也是一篇關於外遇的小說,但與前兩篇不一樣的是,〈緩坡〉側重一個自卑男人的內心世界,巧妙地利用「緩坡」這一物理上的地勢,暗喻主角庄治的感情生活。

小說中庄治金屋藏嬌,將前來公司應徵的年輕女孩富子養在一座建在緩坡上的公寓裏。每次他來找富子前,都會買包香煙,然後以輕鬆的步調走上緩坡,走進大樓,再走進富子的身體裏。富子是一個來自北海道的鄉下姑娘,單眼皮,不美,見識不廣,但這正正是被稱為「老鼠」的庄治所需要的。他喜歡富子雪白的肌膚,喜歡她不會像自己的妻子那樣裝腔作勢地說茶道,可以毫無顧忌地做自己。

只是這樣的日子並不長久。很快,富子在鄰居的幫助下割雙眼皮、健身、曬健康膚色,還漸漸有了自己的男人。庄治喜歡的東西,富子都沒有了,於是,在小說的結尾,他不再去那棟公寓了,而是直接走下緩坡,繼續買包香煙,然後攔部計程車回家。這一下坡的過程也暗示着他結束和富子的外遇關係,重回家庭。小說取名為〈緩坡〉,「上坡」是暗喻庄治與富子出軌,而「下坡」則代表他離開富子、離開金屋,回歸家庭,整體結構獨具匠心。一如日本作家水上勉在序中所言,向田邦子有本事把俯拾皆是的物事轉化成創作的好材料,精雕細琢,刻劃出他人所無法模仿的小說世界。

文˙林英華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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