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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家明雜感:大衛連治走了

明報

更新於 15小時前 • 發布於 11小時前

【明報專訊】上周四凌晨,大衛連治(David Lynch)的死訊傳來,未免叫人太愕然了。1946年1月20日,他生於美國的蒙大拿州。明天,本來會是他的七十九歲誕辰。

八旬未算特別老吧?再年長的亦大有人在。像連治那種階層,照理起居各樣需求也一應俱全。沒辦法了,幾年前他被診斷患上肺氣腫,身體狀况大不如前。他說自八歲開始吸煙,面對疾病只好認命,把陪伴大半生的習慣戒掉。氣喘、偶爾呼吸困難令他深居簡出,怕染上Covid他也絕少與外人接觸。有段長時間,他利用YouTube頻道,每天上載兩分鐘的天氣報告,直至兩年前為止。去年八月,他還透過X的帳號聲稱,自己不會退休。

時也命也,偏偏連治這個與呼吸有關的病遇上加州南部山火。據報道,十日前怕火勢波及,大衛連治從荷李活的住宅中疏散,搬到女兒家去。操勞、奔波疑似令病情進一步惡化,直至15日與世長辭。連治的噩耗傳來,網上旋即洗版。保羅舒路達(Paul Schrader)給連治的悼辭,提起當年自己曾被人找去潤色《藍色夜合花》(Blue Velvet)的劇本。舒路達當時回說,劇本已夠好,我沒辦法修改。他的悼辭最末附帶一句:吸煙會致命。

這段時間看山火新聞,也真會有點聯想起大衛連治某些作品的烈火意象,例如《野性的心》(Wild at Heart)及《妖夜慌蹤》(Lost Highway)。野火一發不可收拾,不能被操控;人類的文明、秩序與資產,統統付諸一炬。

大衛連治屬於嬰兒潮一代,來自有教養的長老會家庭。父親是國家農業部一名研究員科學家,母親為英語教師,祖父母是十九世紀從北歐遷到美國的移民。連治說從不見父母爭吵,而他們也一直給他極大的自由。連治幼年熱愛繪畫,後來才漸漸對電影發生興趣。他最早拍攝的實驗短片,有些正是從他的繪畫演化而成的。兩個例子:1967年的《六個男人生病了》(Six Men Getting Sick)及1969年的《字母》(The Alphabet)。要看這些片子,YouTube能找到。

怪雞口味有迹可尋

大衛連治的怪雞口味,原來早有迹可尋。他早年有兩齣短片很過癮的,一是1970年的動畫加真人的默片《祖母》(The Grandmother)。小孩得不到父母的愛,把種子撒到牀上,長出巨大怪樹。怪樹有一天,竟然孕育出一個慈祥的祖母來。另一為1974年黑白短片《截肢者》(The Amputee),一個雙腳被切去的女士,坐在沙發上寫信、抽着煙,怡然自得。男醫護士進屋,面對她坐下,為她照料截肢的傷口。怎料弄着弄着,血水滲漏不停,醫護毅然一走了之。

論電影長片,大衛連治從1977年的《擦紙膠頭》(Eraserhead)開始,三十年過去才拍過十部。當然,箇中佳作、傑作不少。但長片之外,他同時也涉獵不同性質的創作。他的身分,除了導演,還包括畫家、作者、音樂家及演員,總而言之是個多才多藝的「藝術家」。電視有人所共知的《迷離劫》(Twin Peaks,1990、2017);除此以外,短片其實也有不少。他創意多,幾十年來又愛抱擁新科技,滿不拘小節的。不分專業或業餘,手機、網絡什麼都可,有時信手拈來,就成一片。我看到他的短片「遺作」,叫《蜘蛛與蜜蜂》。

今天打開串流平台Netflix,能夠找到唯一大衛連治的作品(實在可惜),正好也是齣黑白短片——2017年的《傑克做了什麼?》(What Did Jack Do?)。連治自導自演,粉墨登場扮警探,戲裏盤問一隻馬騮(!)。牠涉嫌犯了謀殺罪。

沒錯,大衛連治也演戲。雖然不多,而且每每只是客串。他絕對上鏡啊,標誌性的濃密、蓬鬆白髮,愛向後梳,形像灑脫。加上一身正裝,看上去謙謙君子的。他說話慢條斯理、咬字清晰。對很多戲迷而言,大衛連治最後的銀幕或電影印象,準是幾年前於史匹堡的成長故事《法貝曼:造夢大師》(The Fabelmans)中,扮演西部片大導演尊福。

大衛連治的長片,可分成早、中、晚三期。早期他先拍成《擦紙膠頭》及《象人》(The Elephant Man,1980)兩齣黑白長片。《擦紙膠頭》作為首齣長片真厲害,髮型怪誕木訥的主角,與女友誕下了一個怪胎。他們住在工業區,烏煙瘴氣,叫人看到都不自在。土炮特效、黑白強烈反差、凝重的聲效為電影構建出一個夢魘似的場景。連治除了編導及監製,還一身兼美術、聲音及特效等數職。

《象人》格局更大了,首次拍闊銀幕,黑白攝影極出色(Freddie Francis掌鏡)。故事拍十九世紀英國一名畸型少年的可憐事蹟。少年(John Hurt)自出娘胎已身體畸型,成長以來一直被歧視,當怪胎。直至他被醫生(安東尼鶴健士)發現,嘗試拯救。少年有藝術的潛質,對未來開始有憧憬,只恨世事好景不常。今天回看,《象人》也算是連治早期改編劇本(與Christopher De Vore及Eric Bergen合編)與傳統敘事的一次成功嘗試。

1984年的《星際奇兵》(Dune)呢?今天有特技超卓的《沙丘瀚戰》,舊版恐怕已給比了下去。事實上,《星際奇兵》又是影史上另一個導演失去最終剪接權,不認同影片被刪改,最後要跟作品劃清界線的例子。後來,電影公司還為影片剪出一個延長版,片長三小時。片上的「導演」及 「編劇」,統統不是「連治」,乾脆用上假名就算。

創作中期 經典《藍色夜合花》

經歷過《星際奇兵》的挫敗後,大衛連治好像痛定思痛,從此知道要走怎樣的路。1986年,他踏入不惑之年,電影創作可說邁進中期吧,拍成經典作《藍色夜合花》。戲拍的是當下,不過由片首的主題曲《藍絲絨》,到小鎮一片祥和的慢鏡頭,都帶出一點五十年代氛圍。《藍色》一開始很美好的,可平靜很快被打破。中年男人在花園澆水,突然中風倒地。主題曲淡出,沉重不安的音樂漸入;鏡頭隨着男人倒下,一步步鑽進草地裏面,微觀世界,聲音愈來愈吵。赫現發現風和日麗的背後,有另一幅可怖的景象。

主角Jeffrey(Kyle MacLachlan)是大學生,片初中風的男人是他的父親。Jeffrey從醫院探望父親回家,途中竟然在草地上發現了一隻人耳。他告知警方殘肢的事,慢慢我們跟着他走過一段不可思議,恍如做夢(甚至是惡夢)的旅程。

後來很多人愛說的「連治味道」(Lynchian),應該此時起漸次成形。「連治味道」包含什麼呢?像《藍色夜合花》的五十年代美學、美好與邪惡、真實與虛幻;不論色調或氣氛,瀰漫着一片撲朔迷離。連治絕少碰現實的政治或宗教,倒更好奇屬於人類共通與不分文化或語言的「記憶」、「欲望」、「夢境」或「潛意識」等層面。有些演員經常在他的戲出現,成了標誌,如美人Laura Dern及滄桑中佬Harry Dean Stanton。連故事有時含含混混的,愈迷離卻也愈引人入勝。

大衛連治從頭到尾相信「電影」和「電影院」,他認為電影把各種元素加起來(不能不提他御用配樂師Angelo Badalamenti的迷離音樂),它既說故事,也營造世界,帶來體驗。除卻看電影,沒有別的方式可以達到。

也由於我們看電影匿藏在漆黑電影院內,有偷窺的味道,加上電影尺度比電視鬆,令它更順理成章觸碰慾望或禁忌議題。我試過把《藍色夜合花》首四十分鐘,放給沒看過任何連治戲的年輕朋友看,放至哪裏停止?主角Jeffrey潛入了Dorothy(伊莎貝羅西里尼)的住宅,躲到衣櫃裏,眼巴巴看着大壞蛋Frank(丹尼士賀巴)流露特殊性癖一場。放完的結果,大家有點呆了。倒抽一口涼氣,嚷着想把整齣電影看完。

事實上,我們香港觀眾歷來福氣不錯,大衛連治的戲大都有在此地公映。時勢造英雄,適逢八十年代香港電影推行三級制,連治後期的戲,即使裸露或性戲大膽也免除被剪的厄運了,例如1990年的《野性的心》。連治素來喜歡《綠野仙蹤》,《野性的心》索性來個玩味的致敬。同樣地,《野性》的世界,一方面可以純真如童話,另一邊卻醜惡污穢得可怕(試想想威廉丹福角色的下場)。

晚期三部曲 目迷五色

《野性的心》後,連治1992年推出了《迷離劫》的電影版《與火同行》(Twin Peaks: Fire Walk with Me)。然後,他拍成三齣最令人目迷五色的戲,有人合稱為「洛杉磯三部曲」:1997年的《妖夜慌蹤》(Lost Highway)、2001年的《失憶大道》(Mulholland Dr.)以及最後一齣長片,2006年的《內陸帝國》(Inland Empire)。當時完全沒料到,《內陸帝國》將會成為壓卷作,他的長片生涯就此打住。現在回望,三部曲歸結成他的電影創作晚期。

三部曲之中當然以《失憶大道》成就最高與最多人談論。廿一世紀儘管只過了四分之一,《失憶》卻已被認定世紀的最佳之一了。兩年前《視與聽》的影史最佳電影選擇中,《失憶》佔第八位,非常高。二百五十齣入選影片中,它是連治唯一的上榜作品。

《失憶大道》裏,女演員Betty(Naomi Watts)初到荷李活報到,滿心期待。另一邊廂,一個著名女星(Laura Herring)發生嚴重車禍失憶,盲打誤撞來到Betty的住處,與她一見如故,獲得新的身分Rita。影片拍電影圈,多線人物敘事。其中一線:導演受神秘人威迫新戲起用某女演員,看着看着,本來還在說Betty與Rita明查暗訪,有幕說他們去到劇院聽到一首動聽的西班牙歌。然後影片最後半小時,筆鋒一轉,相同的角色,不同的名字,似乎已在說着另一個故事。

大衛連治作為一個直男大導,他所選女角的千嬌百美,成為他影片一項不可或缺的元素。《藍色夜合花》楚楚可憐的羅西里尼,見着誰不動心?電視劇《迷離劫》其中一樣「迷離」,是所有女角色都如此明艷照人!《失憶大道》的雙姝亦然,Naomi Watts是憑本片走紅的。《失憶》的劇情,即使不一定全可「弄懂」,但起碼很多場面拍得、演得好看。Betty去試鏡的一場就是,Watts演得太出色了。

大衛連治的片目中,最令人詫異的一齣叫《路直路彎》(The Straight Story),1999年出品。它講的故事很簡單:一個退休老農夫Alvin(Richard Farnsworth),怕不能見到胞弟(Harry Dean Stanton)最後一面,決定穿州過省去找他。他患病不能開車,只好開着割草機,遠道二百多哩從愛荷華州到威斯康辛州。沿途,遇見一個個充滿故事,有血有肉的人。

劇本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編劇乃大衛連治的長期拍檔第三任妻子Mary Sweeney(與John Roach合編),她同時出任監製。大衛連治找來《象人》、《星際奇兵》的攝影Freddie Francis再度聯手(Francis的攝影遺作)。配樂家仍舊是Angelo Badalamenti,但今次用不着迷幻,改以鄉謠風格伴奏,誠然配樂也不多。橫看豎看,《路直》一點不像連治作品。連治卻似在暗暗示範(威)給我們看,這種戲他絕對拍到。平時何不多說點溫情故事?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家明按:串流平台看大衛連治,Netflix只有短片《傑克做了什麼?》。估計沒有那個平台比紐約的The Criterion Channel更齊全了。連治離世,他們立即推出專題,包括《擦紙膠頭》及《失憶大道》等長片,亦有短片。Channel須訂閱才看到的。不過,他們為了讓更多人懷念連治,昨天開始,特意開放紀錄片《大衛連治:藝術人生》權限,讓網民免費觀賞。該片拍於2016年,見連治即席創作,聽他回顧身世。

影片連結:bit.ly/40Btytn

文˙家明

編輯˙秦瑞錚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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