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影評描述蔡明亮的電影美學,像在看牆壁的油漆在乾。(1)在短片盛行、追求倍速播放的速食時代,這樣的拍攝與觀影過程,近乎一種修行。我們都記得長達七分鐘的哭泣、十分鐘生吞一整顆高麗菜的過程、也曾戀戀不捨地,在空蕩荒廢的戲院逗留五分鐘、在廢墟中凝視一幅壁畫十四分鐘。
後來,蔡明亮再將緩慢昇華至另一層次。2012年至今,蔡明亮以十部《行者》系列作品及舞台劇《玄奘》,帶領演員、觀眾走上一趟漫長的現代取西經之旅。飾演玄奘的李康生身穿一襲紅袍袈裟,緩慢而艱難地,由香港起步,赤足走過日本、台灣、馬來西亞、巴黎等地,新作《無所住》則來到了美國華盛頓。蔡明亮說,他要以有違時代的慢,開拓新的觀影體驗,「我希望在電影院裡,觀眾遇到我的電影一定是不太一樣的。」
好好拍電影,好好過人生
在城市慢行的李康生,是蔡明亮創造的「異象」,有時會引來好奇的途人稍微停下腳步,駐足觀看,拿起手機拍照,《何處》裡有一幕,更有途人手篤篤干擾李康生,彷若他是某種怪胎,染上慢的怪病。不過,更多時候,趕路的途人只是與李康生擦肩而過,有些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蔡明亮坦言,時代太快,只追求便利與效率,《行者》系列希望創造緩慢的空間,引發觀眾思考:身邊一切會否太多、太快、太沒有節制?加上經歷疫情受困的時光,蔡明亮更覺《行者》系列之難得,渴望讓觀眾看看這個世界,萌生一份「珍惜感」。
然而不是人人都有「悟道」的機緣,若現代取西經第一難是學習慢,第二難就是要挑戰何謂電影。蔡明亮回憶年輕時拍電影「很有力氣」,「我重看《天邊一朵雲》也自己嚇一跳,我以前那麼旺盛,那麼有企圖,《天邊》大概是我最有力量的時候,當時對環境、社會、對人的關係有很多情緒,都表現在電影裡。不只是我,我的演員都很年輕,他們又很信任我,大家就很有力氣地完成它。」但近年蔡明亮卻不再喜歡「太用力」的作品,像《行者》系列只拍一個人走路,毫無故事可言,蔡明亮透露拍攝期間便有長久合作的製片跑掉了。「我們沒有吵架,只是人各有志,大家尋求不同的東西。其實拍完第一部電影後,我就很清楚拍一部好電影很難。你必須要有劇本,要討好觀眾,要有願意支持又不干涉創作的老闆、願意付出的工作夥伴,天時地利人和都要配合。一路走下去,我突然有點厭倦,我覺得電影工業侷限了電影的發展,我們低估了電影可以呈現的東西,所以我們百多年來都在原地踏步。所有的新嘗試,只會被歸類為實驗電影,推到美術館裡,偏偏美術館的觀眾很少會專注地看畢整條影片。」
故蔡明亮偏要挑戰這些框架,嘗試脫離講故事的概念。蔡明亮常自言觀眾一直很少,曾開玩笑說大家都不敢跟別人說喜歡蔡明亮的電影,「我知道我的電影總是引來非議,或被批評說看不懂,其實我是在尋找電影的可能性,觀影的新經驗。我記得拍完《郊遊》之後,我就決心不拍劇情影片,那麼不拍劇情影片是不是在拍電影呢?《行者》系列是用電影的規格來拍,製作依然謹慎,只是脫離電影的很多規則,而我覺得我還是會一直拍下去。」如新作《無所住》,蔡明亮便拒絕滿足觀眾的期望。電影裡,兩位主角李康生與亞儂.弘尚希身處同一城市,經過同一些地方,卻總是無法相遇,這不符合一般的「故事發展」,卻是真正的人生。蔡明亮直言「沒有就是沒有,我們與人世間很多人都沒有相遇,或只是經過一次就沒有下次了。」
對演員的告白:還有甚麼可以送給你
或因如此,蔡明亮特別珍惜難得的相遇。三十多年前,他於電動遊戲場偶遇李康生,便一直合作至今,揚言要一直拍李康生直到死去。四年前,他於泰國一間麵店偶遇亞儂,後來亞儂陸續參演了《日子》、《玄奘》、《何處》、《無所住》等作品。說起兩位演員,就可感受到天蠍座蔡明亮愛的方式就是毫無保留的給予,他形容二人就像他的兒子,而他捨不得他們辛苦。「我遇到李康生時他20歲,正準備重考大學,前路未明,我邀請他跟我拍電影,拍完我問他,你願不願意再演下去,如果你願意,我就拍你,他就跟我一路合作,變成一個演員,有生活的能力,也得到一些榮耀。我們或許不是賺到很多錢,但我們一起拍了好的電影,都有很不錯的收穫。亞儂也是如此,他是寮國人,家裡是種稻的,他父親一直趕他走,叫他出去賺錢,他就去了泰國做勞工,每個月打兩三份工。我邀請他拍戲,拍完又擔心,之後他會怎樣?難道又回去泰國做勞工?到他老了做不動了,又要回去種田。我就想,他會不會有另外一種選擇,如果我帶他去看看這個世界,或許他會找到一些他感興趣的事。我年紀也大了,有天也會離開,我可以一直陪著李康生,但亞儂我只能陪他走一段路,所以我希望有天他能決定自己要做甚麼,也許是開店,也許做做生意,怎樣也好,尋找自己的生活方式。」
電影改變人的生命,演員反過來也改變了蔡明亮的電影。蔡明亮總是順應演員的性格與狀態去拍電影,起初因為李康生天生慢半拍的節奏,蔡明亮學懂了慢,近年李康生患病,蔡明亮亦記下他的患病與治療過程,拍下《日子》。與亞儂合作時,蔡明亮也十分放任他發展。「在相處過程中,我發現亞儂喜歡唱歌、跳舞,也有繪畫的能力,於是我們一起做了一些作品,我沒有指定說他一定要做甚麼,只是依循他的興趣而為。」在電影裡,亞儂常以「浪遊者」的角色出現,彷彿在城市生活卻又格格不入,這正呼應著他那種異鄉人的特質,蔡明亮特意安排他於巴黎(《何處》)、美國(《無所住》)出現,與李康生對照。「觀眾會好奇他到底在做什麼?在等人嗎?在流浪嗎?其實這就是很多異鄉人或外勞的生活,他們不知道要停在哪裏,哪裡賺錢他們就去,但生活有改善嗎?其實沒有。人類歷年都是如此,以前我祖父輩坐船飄洋過海,到遠方落地生根,如今交通更便利了,人卻更漂泊不定,機場永遠是滿的,這些人要去哪裡?其實都是為了找更好的生活,但那地方究竟在哪裡卻又不知道。」
香港是蔡明亮的精神故鄉
何處覓蓬萊?或許有愛之處便是蓬萊。蔡明亮的外公少時由廣州來香港,賣雲吞麵維生,輾轉再到馬來西亞。蔡明亮三歲便跟隨外公生活,每天都去看粵劇、看香港電影、聽粵語流行曲,因此對香港有著一份特別的感情。2012年,蔡明亮應香港國際電影節之邀開始製作《行者》系列,期間《日子》及《良夜不能留》,亦於香港取景。十二年過去,他來港宣傳新作《無所住》,更應大館之邀重演舞台劇《玄奘》。行者繞了一圈,又回到香港,蔡明亮在Facebook分享,「《玄奘》我最想演出的城市就是香港,她是我的精神故鄉,這是我的回饋,也是我的祝福。」
香港歷經變化,這次來港,蔡明亮自言仍感熟悉,但也慨嘆「只是苦難比較多一點」。《玄奘》講述的,也是取西經過程的孤獨與磨難,舞台上一張巨型畫紙,畫出玄奘一念又一念,配樂除了採用Doris Day的〈Sentimental Journey〉,更特意選用了杜煥的〈男燒衣〉。蔡明亮解釋,他創作的玄奘,從不是那種出世的和尚,「他要為廣大生靈取經弘法,那就必然會很入世,甚至與我很相像,同樣經歷七情六慾、男歡女愛,生起嫉妒或種種念頭。《男燒衣》香豔又淒迷,華麗又豔俗,講述恩客與自殺的妓女那種生離死別,因此我很想將此種俗世事放到作品裡,讓玄奘經過他。」另一方面,亦因南音是他自小熟悉的音樂,他很渴望能與年輕一代的觀眾分享。「我覺得人的創作都離不開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經歷,所以我還是繼續用南音、用老歌,在台灣辦演唱,跟觀眾分享60年代的時代曲,如姚敏、姚莉等,希望大家重新領略我們曾經有過的這些東西,其實並沒有消失。像一把椅子用了一百年還能不能用?如果它還能用,它一定很美,一定增加了那種歲月的光滑,我們生活裡不一定所有東西都是新的,有時新舊穿插也很美好。」這大概就是蔡明亮的浪漫,良夜縱不能留,但同樣的老歌,同樣的臉孔,一一在電影裡化成永恆,緩慢而深情地一路走下去。
(1)Lundegaard 2004, 《蔡明亮與緩慢電影》。
場地提供:Hyatt Regency Hong Kong, Tsim Sha Ts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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