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自己都有一爐香的故事,像小說裏的葛薇龍,很多人,都為自己與一個城巿的關係,做一次決定。
——冼麗婷
香港一直是讓人夢想遠走高飛的地方,即使最終沒走,或者,走了以後再回來。走與不走,都是自由的選擇。直至今天,仍然如此。八十年前,張愛玲在第一次發表的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已開始寫這樣的地方、那樣的人。不同時代的走與留,都有不同原因,但一樣不好受。
「她突然決定不走了—— 無論怎樣不走。從這一剎那起,她五分鐘換一個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她躺在床上滾來滾去,心裏像油煎似的。因為早早要結束這個痛苦,到得她可以出門了,就忙着去訂船票。」(第一爐香)
故事裏的二戰時期,為甚麼一個上海來的女學生,最終沒回上海去、沒有離開香港?以為訂了船票必定會走,最終,卻是沒有走。如果以為行為可以改變心,有時注定失敗。行為的準備,只會更加清楚自己的心,結果可以更快樂,也可以更傷心。也有時,也不一定為了人,形勢,可以令人身不由己。
用行為去明白自己的心
看了張愛玲1943年發表的小說《第一爐香》,再看電影,再看自己的想像。正如導演許鞍華說,這短篇小說,很容易看完,看完再看電影,也很容易有不同意見、有很高的要求。或許,可以把這連串的行為,變成一次走與留的思想感受演繹。看小說、看電影引發看生活,我們自己都有一爐香的故事,像小說裏的葛薇龍,很多人,都為自己心中與一個城巿的關係,做一次決定。有些人很果斷,有些人,由沒決斷到希望取得控制權,那裏面就有一個過程,像葛薇龍。
「你這個人呀,臉又嫩,心又軟,脾氣又大,又沒有決斷,而且一來就動了真感情,根本不是這一流的人才。」這是薇龍姑媽對她的評價。
這個女孩後要做命運的操控者,一爐香的時間,是她的故事。作為讀者,看小說,看電影,每一個人,都可以享受一趟心中的旅程。五月二十五日,我與朋友到香港科技大學看許鞍華的《第一爐香》。從新界東海邊驅車到科大,中間在兩個地點接了三個朋友。這樣的路途,接近一小時。過了馬鞍山以後的西貢,都是雙線雙程路。不走大佬山隧道,挑了漫長的笨路,一直的對頭車,卻能在香港其中最美麗的山路與海灣旁行走最少三十分鐘。而這四十年代的小說,已提到香港的山與海,每一代人都喜愛。那晚的科大,浸在不尋常的五月霧氣。
男主角喬琪喬問葛薇龍:「你喜歡上海還是香港?」薇龍回應:「風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會游泳,大約我會更喜歡香港。」喬琪喬說:「慢慢的我教你—— 如果你肯的話。」
電影一幕,從船上看一個海景的鏡頭,卻看到南丫島「三支香」。有一位男觀眾,在放影會後答問環節問許鞍華,「有一個鏡頭睇到南丫島的『三支香』,不知道張愛玲年代是不是已經有南丫島的『三支香』?」問得若無其事,帶着幽默感,尷尬的問題也沒有被回答。「三支香」,是香港電燈八十年代建成的發電廠,當然不屬於小說的四十年代。電影鏡頭已成事實,如果要演繹,或許,可以這樣看,電影放進了現代的眼睛,時空交錯,我們在過去看到它未來的今天。
今天,我們一樣好好的活着,然後又要思考去留。張愛玲遺產執行人宋以朗說過,張愛玲已經沒有將來。那麼,在她的作品裏,我們可以怎樣學習對待將來?
重組小說情節,葛薇龍就是為了留在香港完成中學課程,所以到半山找她姑媽。對一個上海女孩,香港四十年代半山華宅,起初是陌生又令人留戀的:「那裡面還是悠久的過去的空氣,溫雅、悠閒、無所謂時間。」她在那裏找到生活,也找到令她瘋了的去愛的人,只是,找不到將來。她愛的是富家混血兒喬琪喬,一個自稱五十歲前不會結婚的男人。「薇龍,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這個沒有結婚的男人,赤裸裸拒絕結婚,讓一個女生沒將來的感情,連找一個藉口都不可以。於此,薇龍決意離開香港。
「那我管不了這許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也不要看見香港了!」一個人,一個城巿,在坦白之時,難免令人失望。在感情,女主角有理性一面,不是不懂得決斷。在這個邏輯下,她在愛與痛的矛盾下,很直接就想離開香港,回到上海。
「我知道我變了。從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歡;現在的我,我更不喜歡,我回去,願意做一個新的人。」想做一個新的人,往往就是離開一個城巿的原因。其實,當時內地的上海,與殖民地香港,都不讓有國際視野的人留戀。作者的心,造就一個不快樂的角色,無論薇龍留下還是回去,都有不快樂的理由。
看到張愛玲的三個世界
有女觀眾把故事重點,放在女性為愛犧牲議題。若說薇龍最終純為愛喬琪而留下來,這種內心揣摸,是有點簡單。 到底,她是因為情感回不去,還是現實地不想回去?她眼前有兩個世界,香港半山華宅的人與事是一個世界; 在嘗試回上海的船上,大媽搶她的行李不成,反駡她八輩子嫁不出,又預視了另一個世界。嚇倒她的,當然不是怕嫁不出,而是回到那個她不想留下來的世界。其實,在於作者,這兩個都不是好世界,她眼裏自有一個更想到的「第三世界」。
睇睇:「普天下就只有香港這豆腐干大一塊地方麼?」
吉婕道:「我恨不得遠走高飛一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進大學,在香港待得膩死了。」
睇睇是一個傭人,吉婕是喬琪喬妹妹,貧的富的,都不看香港是必須永遠久留之地。香港從來都讓人思考去留,歷史與小說,都一樣。葛薇龍留下來,其中一個原因,是為了與喬琪喬,一個自稱沒有婚姻自主權的男人,為了跟他達成名媒正娶,暗地裏願意操弄與富商的感情、肉體與利益的買賣。小說出版時,張愛玲只有二十三歲,千古男女的事,《牡丹亭》、《紅樓夢》早有,就如她寫薇龍姑媽駡睇睇跟人混:「唱戲唱到私訂終身後花園。」回看《牡丹亭》到《紅樓夢》的愛情,那適時而真誠的男歡女愛,何時堅決地答應過婚姻?張愛玲的,是古老情懷,還是前衛愛情,都是各取所需吧。正如薇龍要的,也不是純粹的婚姻。
「姑媽,喬琪不結婚,一大半是因為經濟的關係嗎?」
「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賺錢。」
薇龍最終沒有走的原因,遠超於琪喬所能給與的「快樂」,她要的,是一個嘗試自己操弄的世界。她選擇的快樂,夾雜痛楚,兩者都不是一時的。一場永遠贏不到籌碼的賭局,開始時就說好,這不是騙局,是輸局,想玩多久都可以,只要能接受。薇龍抗拒不了這場賭局,要輸,自然也不能吭一聲。問題是,她想贏。
以經濟買忠誠 活着而沒有生命
她不走,而且,留在香港,做了一個別人眼中「更差」的人。面對沒有婚姻自主權,但卻能操弄女人快樂與痛苦的豪門混血兒,在忠誠與名份之中,薇龍先取他的名份。她走姑媽的路,學習她的方法,跟富商以感情以身體賺錢養起一段婚姻。最少在婚姻上主導了,那管在感情上一直每天虧本。用解決經濟的方法去收買表面的忠誠,這一種概念,就是這小島一直活着而沒有生命的其中原因。
「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謊,是不是?」薇龍嘆了口氣道:「從來沒有。有時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謊可以使我多麼快樂,但是—— 不!你懶得操心。」喬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來編謊給你聽。你自己會哄自己。」
謊言,買不到之時,就只好自己哄自己。她出賣自己的身體給司徒協,供養丈夫,以破當立,在愛情裏,那首先已是很荒謬了。在灣仔水兵中間那些姑娘,她幾乎看到自己,但她也說:「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然後,她與喬琪兩個人開了車,就離開了灣仔。其實,妓女也不見得全是被迫的。只是,沒有人不害怕謊言的將來,尤其是說謊的人。
「然而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還有那淒清的天與海—— 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 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死怖。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劃。只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裏,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
自願與自由,是八十年前的曖昧。如果要為這小說或電影道德說教,那將又如何欣賞剛才男觀眾也提到過的《Breakfast at Tiffany’s》(珠光寶氣),浮華世界,都是一種演繹。正如許鞍華說,女人願意這樣為男人,現在是普遍極了,她不是想討論道德問題,只想電影能表達那個年代上流社會圈子互相包庇的一種生活模式。
年輕時代的張愛玲,到底對香港當時的所謂上流社會、精英有多少認識?朋友不認為她跟當時香港精英有交往。小說裏,她提到港督:「港督跟前我有人;你從我這裏出去了,別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誰敢收容你!」作者賦予她人物的視野,也只能在她對香港或是對世界的未知與好奇,薇龍只是其中一種沒有走的人;吉婕也沒有走,她當了修女,每一個人,都有原因,也不一定要很偉大的。至於今天的我們,靠着自願與自由,不顧傷害與傷心的飛去更高更遠的未來,不管是走是留。
「秋深了,一隻鳥向山巔飛去,黑鳥在白天上,飛到頂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慘叫了一聲,翻過山那邊去了。」
現在看來,小說的描繪,像似曾相識的一幅畫。
(作者Patreon訂閱專頁「WriteHouse 寫字為家 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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