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談人物逝世很多時會用上「一個時代的終結」，雖然仔細考究起來，很少人真的配上這句話。12月19日逝世的《讀賣新聞》主筆（相當於總編輯）渡邊恆雄以98歲高齡辭世，卻真的將一個時代帶走了。終年98歲的渡邊自採訪首相吉田茂開始，見證戰後日本政壇發展，跟多名首相關係密切，甚至出謀獻策，惹來非議。他死後，除了現首相石破茂外，多名前首相麻生太郎、菅義偉、岸田文雄、野田佳彥等均致哀，足見這名一直以「終生一記者」（終身記者）自許的渡邊恆雄的非凡地位。
《讀賣》巨人
據渡邊自述，他8歲那年父親便去世，一早思考生死問題，於是入讀東京大學哲學系。他戰時曾被徵召，戰後曾加入日本共產黨反對天皇制，但因不喜共產黨壓抑個人而退黨。他大學畢業後加入《讀賣》，當上政治記者。渡邊對《讀賣》可謂一往情深，歷任華盛頓分社社長、編輯局總務兼政治部長、論說委員長等職務，1991年就任《讀賣》社長兼主筆，歷任社長和會長等職。他逝世時仍然是《讀賣》主筆，上月還出席會議，即使病逝前數天仍在病榻上審閱《讀賣》社評。
日本發行量第一的《讀賣》是掌握日本政治必不可少的讀物。除了有不少獨家消息外，該報還不時作政策建議，在政經界具影響力。《讀賣》發展到今天的地位，渡邊功不可沒。他的經歷就恍如一部戰後日本政治史，他看盡政壇世態炎涼，目睹政客爾虞我詐或為了私利犧牲國家利益，在2022年《文藝春秋》的訪問中，他說：「政治家並非個個都了不起。首相中也有不道德的人，也有反應遲鈍的人。新聞記者即使面對無法尊敬的人，也必須表現出恭敬的樣子來採訪。這就是這份職業的辛酸。」
渡邊初出道時沒有人脈，他談到當年如何找消息來源：「丈夫不行就接近妻子，妻子不行就接近情婦。只要用心，採訪對象可以擴展到任何地方。」1948至1954年出任首相的吉田茂對記者態度惡劣，記者怎樣在首相官邸外守候也難以取得消息，渡邊當時便向吉田茂的三女兒埋手，得到對方信任，跟他詳細說明內閣人事問題。這名「消息人士」也即是後來首相麻生太郎的母親麻生和子。
他在政界獲得影響力的契機是成為自由黨總務會長大野伴睦的專門記者。1955年自由黨和民主黨合併成自民黨，長年壟斷日本政壇。大野其後出任自民黨副總裁，對渡邊十分信任。渡邊在1965年日韓邦交正常化過程中扮演了角色，他將採訪認識的韓國要人介紹給大野，還安排大野訪韓。
為首相獻計惹非議
渡邊跟多名首相關係要好，跟安倍晉三、岸田文雄經常吃飯。但論關係最好的一個首相，是中曾根康弘。渡邊1956年首次見到比他年長8年的中曾根，因渡邊的上司認為中曾根是明日之星，派渡邊每天採訪他。渡邊跟中曾根十分投契，兩人還一起參加讀書會。渡邊有如中曾根的智囊，並在1959年將中曾根介紹給大野伴睦，推動他入閣。中曾根最終1982年當上首相，視渡邊為心腹。1986年，中曾根出其不意解散眾議院，即所謂「裝死解散」（「死んだふり解散」），並在參眾兩院同日舉行的選舉中勝出，挽回劣勢。渡邊後來承認是他獻計。
日本主流傳媒向被認為跟政府及權力者關係太密切，能否發揮監察政府的角色向受質疑，渡邊不單跟政客友好，還這樣積極介入政治，完全超越了新聞人監察權力的角色。2007年7月，小澤一郎領導的日本民主黨在參議院選舉中大勝，安倍領導的執政自民黨首次在參院淪為少數，施政受掣肘，安倍9月下台。渡邊先向自民黨元老中曾根和森喜朗提出建構大聯合政府的構想，並促成首相福田康夫跟小澤會面。《讀賣》更發表社評，為大聯合政府推波助瀾。不過，這計劃最終在民主黨內部反對下失敗，小澤亦辭去黨代表職務。
渡邊曾稱，身為言論機關，有責任挑戰禁忌，向讀者提出問題。日本戰敗後的和平憲法明言日本放棄戰爭權及不擁有軍隊，在戰後日本向來神聖不可侵犯。渡邊很早認為，因應國際形勢有必要討論修憲，於是在《讀賣》社內成立憲法問題研究小組，1994年在《讀賣》刊登修改憲法草案，引起轟動。渡邊憶述，《讀賣》發表草案後，有關討論愈來愈多，亦得到更多公眾支持。安倍2012年重返首相府，其中一個目標便是推動修憲，並曾跟渡邊商量。2017年5月，安倍在《讀賣》專訪中表明要修改憲法第九條，把自衛隊明確寫入憲法。安倍同月在眾議院被質詢時，便着提問者仔細閱讀《讀賣》的報道。
半輩子跟《朝日》過不去
《讀賣》是保守派大報，跟自由派《朝日新聞》在修憲、核能發電等問題上素來針鋒相對。我書櫃便有一本2004年出版的小書《讀賣vs朝日：21世紀社說對決》，已是《社說對決》系列的第3部。這個系列將兩報在同一議題上的社評並列，對抗色彩強烈。渡邊曾說，他當記者半輩子都跟《朝日》過不去，「老實說，我厭惡《朝日》，不過每天一早便看它」。渡邊病逝後，《朝日》在著名欄目「天聲人語」亦提到這些往事，緬懷這名老對手。渡邊不是想《朝日》消失，而是希望透過跟《朝日》辯論，讓讀者自行決定。這信念跟其戰時經驗有關，他曾說，《朝日》、《讀賣》和《每日新聞》在戰時都支持軍國主義和軍隊，沒有其他聲音，對社會很不好。
不過，身為保守派的渡邊也有跟《朝日》同聲同氣的時刻。首相小泉純一郎2001年至2006年每年均在8月15日參拜靖國神社，渡邊便強烈批評他。在他主導下，《讀賣》於2005年設立了「戰爭責任檢證委員會」，徹底追究從九一八事變到太平洋戰爭期間政治、軍事領導人的責任，翌年出版成書，並分別出版了英文及中文版。2006年他跟《朝日》時任論說主幹（首席評論員）若宮啓文對談，談靖國爭議，兩人一唱一和。渡邊明言首相不應參拜靖國神社，「小泉是在從政，不是在做意識形態的買賣。既然他要處理國際關係，那麼就該適可而止，不要在靖國問題上跟中韓為敵」。安倍2013年參拜靖國，引起美國批評。渡邊翌年在《文藝春秋》撰文，指出靖國一日不將甲級戰犯分祀，代表國家權力的首相便不應參拜，並仔細論述因由。安倍任內再沒有參拜靖國。
印刷文化對抗網絡假資訊
渡邊大半生都活在新聞能夠牽動政治議程的年代。他深信，報人的角色便是把事實和理據講清楚，讓讀者思考。不過，渡邊那個新聞黃金時代似乎已遠去，傳媒的影響力亦大不如前。晚年渡邊亦把這發展看在眼裏，他特別關注民粹主義的影響，2012年曾出版《反ポピュリズム論》（反民粹主義論）一書，2016年也在《文藝春秋》撰文，呼籲加強教育，抵抗反知識的民粹主義浪潮。他也擔憂社交媒體散播假信息的現象，堅信印刷文化是文化的基礎，維護印刷文化對於遏制這種現象至關重要。據《讀賣》報道，他曾說：「為了對抗這些有害的影響，為了讓孩子接受正常健康的教育，為了有系統、準確地加強包括生活資訊和國際資訊在內的所有資訊，印刷文化是必要的。從現在起，印刷文化必須與網絡資訊作鬥爭，重新擔負起原本的角色。我相信，這就是我們報人的使命。」
除了報人外，渡邊還投入體育發展，多年來一直參與職棒讀賣巨人隊的管理，在棒球界亦有影響力。不過，渡邊最喜歡的還是「主筆」這職銜。2019年出版的《私の大往生》（我的善終）收錄了14人對死亡的看法。當時93歲的渡邊談「理想的死法」時說：「當然是在身體健康時突然離世，在不知不覺中死去。在這間（主筆）辦公室死去，被秘書發現。這樣似乎就不錯。」不過他也知道死亡不由他決定，「事情很難如願。大概會是病死吧」。渡邊多年前已請好友中曾根為他的墓碑題字。中曾根2019年以101歲高齡逝世，渡邊估計自己也可能有100歲，結果也不是相差太遠。雖然他沒有死在主筆辦公室，但倒決定了自己的墓碑文字，那就是「終身堅持記者之道 渡邊恆雄之碑」。
文˙林康琪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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