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玲玲和鍾曉陽的合著《雲雀與夜鶯》與廖偉棠的《有托邦索隱》,除了都是香港作家的最新散文集,似乎沒有可比的地方。就題材和風格而言,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就散文的形態而言,幾乎可以說是完全相反。但是,也許正是這個相反,令兩本書產生了可比之處,甚至是更深層的連結。
《有托邦索隱》的副題是「關於當下、生態與未來的文化想像」,可見作者的視野是廣闊的,企圖心也是宏大的。書中收錄的是廖偉棠近年於不同媒體上發表的評論文章,當中包括對文明發展觀的批判、對回歸自然的省思、對庶民文化的共情、對前衛藝術和抵抗文學的支持,以及對科幻和生態作品的評價。每篇文章都以特定書本為出發點,進而展開具有時代意義的討論。從前代經典作家如梭羅、宮澤賢治、班雅明,到近代的卡繆、凱魯亞克、斯奈德、中上健次,以至於同代的香港和台灣作家,廖偉棠所關注的都是當下,也即是這些作家和作品能帶給我們的「指引」,讓我們「按圖索驥」,尋找「有托邦」的可能所在。
《雲雀與夜鶯》不是普通的合集,也不是一般的對寫。鍾玲玲和鍾曉陽在年齡上相差十多歲,相識於八十年代,當初是編輯與作者的關係,漸漸成為知己密友。兩人都在寫作路上經歷過難關和停滯,雖然原因各異,但也能互相理解和支持。對寫看似零碎,以片段方式相間交織,但亦見大體架構。對話一〈雲雀與夜鶯〉主要追述兩人的交往經過,分享回憶中的情境。對話二〈詞/語〉隨着語言、文字和寫作話題而展開,深入各自的創作省思,插入舊作片段的回顧。第三部分嵌進兩人的新作短篇小說,分別是鍾曉陽的〈晚期風格〉和鍾玲玲的〈陳詞濫調〉。最後是對話三〈增補/對話〉,作為總結和展望。
兩本書的對照顯而易見。《有托邦》的觀點是整體的、宏闊的,而《雲雀與夜鶯》是個人的、微小的。前者是雄健的、理性的、論述的,後者是陰柔的、感性的、抒情的。廖偉棠的語言是直率的、昂揚的、奮發的;雙鍾的語言是婉轉的、低迴的、沉思的。因此也呈現出節奏上的差異,即前者是快速的、直達重點的;後者則是緩慢的、迂迴的,甚至是沒有目的地的。(雖然前者文章的篇幅較長、結構較嚴謹,而後者則由零碎的短小段落所組成。)
如果以歌聲比喻,雙鍾的文字果如雲雀與夜鶯,無需完整的樂章,就只是聲音本身,已經足夠動人。這就是鍾玲玲說「熱愛句子」的意思。謀篇不是強項,也不是意圖所在。所有的美與情感,都凝聚於句子的發聲之中。並不是那種刻意經營的華麗文筆,而可以是極為質樸的陳述、極為純粹的召喚,甚至是帶有哲學意味的措詞,或者幽默自嘲的妙語。與之相反,廖偉棠的論說文體不能比擬作天然的歌聲,也即不是天籟,而是人籟。縱使他對自然事物心嚮往之,但為文說理,還需出之以人類的理性的樂曲,有結構、有鋪排、有節奏變化、有起承轉合。對歌聲的追求,也許要留給詩。
《有托邦》開宗明義追求「有」,在虛無的亂世間尋找可托的理想,是一本「有為之 書」。偉棠所作的是喚醒世界,比擬為鳥的話,近似雄雞之姿。《雲雀與夜鶯》飽歷寫作人生的滄桑,深切體會文學的無用,是一本「無為之書」。兩人對寫,沒有打算改變世界,或者開創藝術新路、人文前景,純粹只是情感的珍貴紀念而已。一外向,一內向,應無疑義。可是,若說兩本書只是南轅北轍、差天共地,其實沒有多大意義。彼此對讀,產生的最大啟悟,是兩者間的暗默相通。有與無、肯定與否定,從來也不是二元對立的。如果能讀到肯定中的否定和否定中的肯定,有中之無和無中之有,才能真正讀懂文學的本義。我敢肯定,廖偉棠一定能夠領略和珍視鍾玲玲和鍾曉陽的「無」,而後者亦一定能夠欣賞和認同前者的「有」。
也許唯一可以確立的對照點,是早期和晚期的差別。這裏引用的是愛德華.薩伊德提出的「晚期風格」(Late Style)和「晚期性」(Lateness)。黃念欣多年前已經論述過鍾玲玲和鍾曉陽所具備的晚期風格。(曉陽甚有意味地把新短篇題為〈晚期風格〉,是一種幽默的回應。)今天兩位都已踏入六、七十歲的真正晚期,但晚期風格其實和年齡沒有絕對關係。雙鍾在身為年輕創作新人之時,便已經處身「晚期」,以老人之眼看世事人生。到了名副其實的晚年,《雲雀與夜鶯》以其不完整、不明確、不協調,以及無目的、無所為、無去向,去靠近死亡。這就是所謂的晚期性。
與之相反,正處盛年的廖偉棠雖然在藝術和思想上已經完全成熟,在人生階段亦已為人父,但卻處處流露出少年的氣息──叛逆、不妥協、不畏風雨、朝氣勃勃,對理想的堅持近乎天真爛漫,完全沒有半點中年人老練油滑的味道。也許我們可以據此創造出一個相反的詞語──早期性(Earliness),以表明這種特質。早期性不代表幼稚和衝動,就如晚期性跟祥和或認命無關。重點不是生理或心理狀態,而是文學形態。
然而,早期和晚期還是有一個共通之處,也就是不合時宜,亦即是對平穩安定、事事適度的中期或成熟期的不予認同。不是太遲,就是太早,但同樣是對適時性(timeliness)的否定和抗拒。對於一個要求合時的世界,少年心與老年眼,同樣是不受約束的,也因此是自由的。
留言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