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James Shea的詩集《面容終結時》(Last Day of My Face)榮獲2024年美國愛荷華詩歌獎(Iowa Poetry Prize)!愛荷華詩歌獎是在1990年創立的詩歌獎,最初被稱為「艾德溫.福特.派柏詩歌獎」(Edwin Ford Piper Poetry Award),後在1993年改名。在2001年前,這個獎項僅頒給已出版至少一本詩集的作家;如今,新進詩人亦可參加競逐。這個獎項是針對詩集單行本的書稿,愛荷華大學在翌年把獲獎書稿出版成詩集。這個系列中的詩集曾獲得過許多榮譽,包括美國詩人學會(Academy of American Poets)的詹姆斯.拉夫林獎(James Laughlin Award)、美國詩歌協會(Poetry Society of America)的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獎(William Carlos Williams Award)等等。來自美國的James在香港生活和寫作十年有餘,今年James也加入了這個行列,進一步鞏固了他在美國詩壇的名聲,對香港詩壇而言也別具意義。
James出生於美國,在愛荷華大學(University of Iowa)獲得藝術碩士學位(MFA),同時開啟了作為詩人與翻譯家的旅程。2013年,James獲得富布賴特美國學者獎助金在香港浸會大學的人文及創作系任教。隨後,他成為該系副教授,並擔任創意及專業寫作課程主任。自2018年起,他擔任國際作家工作坊(International Writers' Workshop)副主任,默默為香港的國際文學活動作出了許多貢獻。
James出版過3部詩集。他的首部詩集《星辰入眼》(Star in the Eye)由尼克.弗林(Nick Flynn)選入「柵欄」(Fence)現代詩人系列,並入選莎拉.格里德利(Sarah Gridley)策劃的美國詩歌協會「新美國詩人系列」。他的第二部詩集《失落的小說》(The Lost Novel)入選《伏特》(The Volta)雜誌「2015年度圖書」。第三部詩集《面容終結時》(Last Day of My Face),由布蘭達.尚內斯(Brenda Shaughnessy)選為2024年愛荷華詩歌獎得獎作品,將於2025年由愛荷華大學出版社出版。自2013年James定居香港後,他便與謝曉虹(Dorothy Tse)一起合作翻譯《搬石:飲江詩選》(Moving a Stone: Selected Poems of Yam Gong)。經過8年的努力與打磨,這部譯詩選終於在2022年正式出版。同年,香港教育大學「我城我書」(One City One Book)社區閱讀計劃為此書策劃了一系列的活動,各大文學雜誌對此書也多有訪問、評論與報道,James和Dorothy從翻譯的角度對香港詩歌作出的貢獻已為人熟知,此處不再贅述。
James還從學術的角度為香港文學作出過貢獻。在香港浸會大學教學期間,他參考了香港各大高校裏中文和英文的創意寫作課程,探討相關教學實踐如何運用「陌生化」的方法。此外,他的研究也牽扯到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愛荷華大學其創意寫作課程及其國際寫作計劃在國際文壇享有盛譽。前者是可以頒授學位的課程,還是全球最優秀的創意寫作課程之一;後者則可以讓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駐留寫作和互相交流。James就是在該校的創意寫作課程畢業,同時在研究上又心繫香港,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檢閱相關資料,仔細探討戴天在冷戰時期創立的「詩作坊」如何受到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的影響,分析溫健騮和古蒼梧在愛荷華期間如何接觸到全球左翼思潮和海外保釣運動。
James的詩以精煉短小的篇幅著稱,在有限空間裏捕捉記憶、身分與感知的交匯點,深入探討個體感受與普世主題之間的微妙聯繫。他的詩往往在具象與抽象之間來回穿梭,細膩地描繪外部世界與內心世界之間的感應與回響。他以冷靜而深邃的筆觸,為讀者提供了一個重新審視內心與外界關係的契機。James從容而有力的書寫方式,既抗衡時世的膚淺與浮躁,也堅守以詩為思的人文精神與價值。在當今這個充滿躁動與不安的時代,James的文字更顯珍貴。
James鮮少以文章形式探討自己的詩學觀點。在他寥寥數篇相關的短文中,有一幾句話尤為鮮明地展現了他的詩學理念:「呼吸本身就是一種表達,是一種『呼出』氣息的行為,就連死者也有他們自己的修辭。一首詩的存在根植於一種連續性之中,它既是表達的一部分,也是對表達本質的內省。寫詩的挑戰與愉悅在於,它需要超越或與世界那奇異而持續的表達相匹配。」
以下通過《面容終結時》中的3首詩來介紹James的詩。如有沙石,實是拙譯之過。
〈太陽經紀〉:從日常場景提煉哲思
救生員也無法拯救
自身的枯萎
我對世界的關注
創造了怎樣的紀錄?
冬日泳池靜默
智慧是否有效率?
束束陽光
在露台打結
我的身邊需要一道連續的光芒
一個補償的機會
來彌補不理解的奢侈
——〈太陽經紀〉(Sun Broker)
James在〈太陽經紀〉中敏銳地捕捉日常的細節,例如「救生員也無法拯救/自身的枯萎」及「束束陽光/在露台打結」,意象在具象與抽象之間形成張力。這些日常場景不僅是對外在世界的再現,更是對內在情感的投射,從中提煉出哲學層面的思考,使得詩作在平凡中蘊藏深意。「冬日泳池靜默」,一個簡單的景象創造出一種空間與時間交織的氛圍,隱約喚起了對生命中暫停與沉默狀態的思考。泳池的靜默是一種表面上的日常,但詩人將其轉化為生命流動與停滯的象徵。詩人注視着潛藏於日常中的矛盾與深意,「束束陽光/在露台打結」在此靈動地捕捉了日常景象,又暗示了世界中無解的糾結。最後兩句「一個補償的機會/來彌補不理解的奢侈」中的「不理解」既意味着接受生命中不確定性,又重新審視「理解」本身。主體只有對生命懷有謙卑,才能夠為其「不理解」作出「補償」。James從日常細節中提煉出普世性的意義,將個體經驗與哲學思索融合,對存在本質的深入探討。
〈時光〉:對主體性互動的探索
我從臥室的窗看到街燈亮起
正值黃昏,太陽隱沒山後
仍在背光的天空中投射白色光暈
猶如馬格利特畫中從天空墜落的無名者
兩雲帶掩蓋住部分天空
一雙燈光無聲地閃爍,並不過分
耀眼,而我也的確在靜默中觀察
它們並排而立,像一雙車頭燈
在樹間一閃一閃,互相陪伴
穩定地懸掛在從電線杆伸出的鋼條上
燈泡將綻放數小時,我只想
坐在這裏看着,直到它們黎明時熄滅
蚊蟲旋舞是唯一動靜,我不知道
它們是否也將我視為一種圖騰,一種度量
在類似的傍晚用來衡量自己
它們也許把我看成一道或兩道光
比自身的聚光燈更恍惚,我的觀眾
距離夠遠,萬燈如一。
——〈時光〉(Times)
〈時光〉細膩地展現了James對主體性互動的探索,尤其是詩中言說者與街燈之間的凝視與被凝視的動態轉化。詩開篇描寫「我從臥室的窗看到街燈亮起」,確立了詩人作為觀察者的位置,然而隨着詩句展開,這種單向的凝視逐漸發生轉變。「燈泡將綻放數小時,我只想/坐在這裏看着,直到它們黎明時熄滅」,一雙眼睛看着「一雙燈光」,猶如四目相對,表面上描寫詩人對街燈的靜觀,悄悄地賦予街燈主體性。詩作的後半部分將言說者從觀察轉換到被觀察的位置,街燈不僅僅是靜態的物體,還以凝視回應凝視,這種視角的轉換表現出主體性之間的相互滲透與轉化。詩末三行將主體之間的互動關係推向高潮。詩人以「光」來重新定義自己的主體性,並與街燈的光產生了象徵層面的聯繫,言說者既是光的凝視者,也是光的化身。這種主體性的流動,揭示了詩歌中對自我與他者、凝視與被凝視的雙向性探索,展現了詩人對人與物、生命與非生命之間關係的思考。詩中的主體性互動不僅局限於詩人與街燈之間,光的穩定與恍惚暗示時間的流逝與生命的短暫,暗示人類在宇宙中的位置。「萬燈如一」的終句進一步將個體與群體、具體與普遍聯繫起來,讓「觀眾」參與進來,這場哲學思辨,既在詩中結束,又在詩外開始。
〈裂隙〉:大自然與人類經驗相遇
樹林裏,一隻白鼬
優雅而好奇
一分「靈性」,幾乎
看見毛皮下的心跳
松鼠四散奔跑
無愧於飢餓,積雪
融化,彷彿大地
從不可能被任何事物
覆蓋,除了
陽光,一頭陌生的鹿
看到我,我的頭剛好
伸入樹洞,月見草
落在脖頸上,站立難以
不動如鹿。
——〈裂隙〉(Fissure)
〈裂隙〉寫大自然與人類經驗相遇。通過對動物微妙行為的細緻觀察,如「一隻白鼬/優雅而好奇/一分『靈性』,幾乎/看見毛皮下的心跳」,寫出大自然中生命的脆弱與靈動,亦是對個體動物生命的讚歎。「松鼠四散奔跑/無愧於飢餓,積雪/融化」,具象描寫在大自然的場景下具有隱喻意義:積雪的融化象徵着大自然的恢復與更替,而「無愧於飢餓」則是一種對生命本能的刻劃。詩人進一步通過「大地/從不可能被任何事物/覆蓋,除了/陽光」的抽象描寫,將具體景象提升到哲學的層面,暗示自然與存在之間的永恆性與超越性。言說者的經驗在詩的後半部分與自然緊密交織:「一頭陌生的鹿/看到我,我的頭剛好/伸入樹洞」。詩人並不僅僅是自然的旁觀者,而是以身體與意識參與其中,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月見草/落在脖頸上,站立難以/不動如鹿」進一步讓言說者與鹿互相呼應,展現了一種內外感知的深刻互動,使得自然景象與人類情感形成深層回響。
在以上三首詩中,James都從日常的描寫中表達深刻的哲學思考。他的詩不僅描寫外部世界與內心世界之間的微妙互動,還藉以探討主體的表達與互動及其存在的本質,更展現了一種對人類與世界關係的獨特理解。無論是描繪自然還是探討哲學,他的語言冷靜而深邃,創造出一個沉靜而有力的精神空間,彰顯詩的價值和意義。
或離或留 何去何從
近年香港英文詩人陸續獲得國際獎項,今年James再為香港文壇增添光彩。他們獲獎不僅是對他們寫作成就的嘉獎,也讓世界意識到香港有用英文寫作的詩人,優秀的詩可以在香港誕生,它們不亞於在任何地方誕生的詩,為香港爭一口氣!
香港英文詩人群體大致是由外籍居港詩人、本地英文詩人以及離散香港詩人等三個部分組成,其組成方式決定了這個群體必定是鬆散無序而變動不居的。又因為人員流動性極高,這個群體難以出現凝聚力,難以組成長期穩定的團體來推廣英文詩的創作、評論、研究和翻譯,更難與香港中文詩人或者更廣泛的香港華語文壇持續地交流。除了少數幾位,香港英文詩人往往是不為人所知的,在香港用英文寫詩是非常孤獨的事情。
不過,個人和偶發的接觸也可以意義非凡。我與James的初次相遇並非在香港,而是在曼谷,當時我們都正在參加亞太作家及譯者協會(Asia Pacific Writers & Translators Inc.)舉辦的研討會。那一年,他剛搬到香港,不辭辛勞專程來到屯門探訪。我們在嶺南大學談詩亦談生活。此後,我們曾一同遊覽深圳,探訪這座鄰城的藝術文化地標。隨後我們在香港多次合作,互相推動各自組織的活動。無論是本地文學活動,還是國際文學盛會,我們都時常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參與,連同其他來自各方的詩人、編輯、譯者、學者和出版人的努力,一度出現蓬勃的迹象。
近年世事變遷如浪潮起伏,曾在香港寫詩譯詩的友人或離或留,大家散落在世界各地,何去何從並未可知。回想起那些在香港讀詩談詩的美好時光,頓覺惘然如昨……
文˙宋子江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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