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看似平凡,卻是代代人們嚮往的心靈淨土。文中「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透露玄機的神秘感,與遠離塵世形成「他界」的距離感,成為後世隱逸樂園的基調。
這樣樸實的田園生活竟也入朝鮮安平大君的夢境,成就畫師安堅繪「夢遊桃源圖」之佳話。而日本美秀美術館更將這山口意象化為入館的隧道,引人歷經行行重行行的路途,和兩旁垂柳櫻盛芳嫵媚風情之後,如漁人被「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之絕美啟蒙,而充滿驚異。這如昇華的境界,再度以清水模素淨的弧線,進入畫境,微微柔柔的光線穿過洞口,流動出響起韻律的跫音,那是離塵脫俗的忘機,是虔誠禮敬的肅穆。
嚮往已久,終於置身其中。
京都車站搭車僅三站便是「石山」,轉105公車穿過由琵琶湖流下的大津,進入彷彿池上或嘉南平原的田地,水稻已收割,青菜甫成苗,傳統的黑瓦房舍或成群或依隈於山腳下,隱約可見王維桃源行之「居人共住武陵源,還從物外起田園。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雲中雞犬喧。」
有別於美術館大多在都市,這美術館與朱銘美術館、安藤忠雄設計瀨戶內海直島上的李禹煥美術館、地中美術館、楓島美術館,同在深山,荒郊,海邊,彷彿要篩除觀光熱潮似地,而特意選擇在僻靜悠遠的地方,讓自然環境成為美術館的延伸,人們能感覺,體驗美的存在;又像考驗拜訪者的虔誠,以減法刪去繁複的裝飾,引入沉浸式的修行,不為知識焦慮的展覽,單是體驗季節變化,美的感動。
清晨雲厚,太陽的光線不如前兩日明亮透徹,但館前楓葉醉紅,霧氣朦朧於其間,深淺濃度的橙紅綠黃,感覺時間停歇。人跡若隱若現,國畫中小徑曲折安靜無回聲,昨夜的月光,今朝的露水,都凝結於此刻,連呼吸都如風中飄花雨間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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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合一的信仰連結了日本與中國的哲學,成就了關東靜岡面對大海的MOA美術館,與關西滋賀深山裡的「MIHO美術館」。二者都是由神秘而低調的宗教法人團體創立營運,也各自邀請國際知名的團隊規劃。前者由藝術家杉本博司和板木田智設計,「世界救世教」經營;後者為華人熟知的貝律銘設計,小山美秀子女士所領導的「世界救世教秀明教会」營運。MIHO美術館的名稱便源於創辦人姓名中的「美秀(Miho)」兩字。
從岡田茂吉所創設的「世界救世教」分支而出,因此承襲「地球上的天國」的理念,以淨靈、環境與生態保護的自然農法、飲食法、美術文化法為三大宗旨。因此在滋賀縣甲賀市信樂町深山被稱為「神苑」裡,一路上可見以「里山」概念耕作的田園,MIHO美學院、秀明教會總部和吸引各方人士朝聖的MIHO美術館。
這座1997年11月開館之後,就被美國《時代周刊》選為全球十大建築的美秀美術館,不僅是展場,更是藝術,不僅是建築,也是信仰。
為了與山景融合為一,美術館處處是精算過的巧思,佈局後的細節,如以玻璃切割的線條圖案,吸納光線的折射;入門的圓與方訴說天圓地方的宇宙觀,與後方迎客松合而為禪意深刻的水墨畫。
大片玻璃後的松是每日黃昏太陽落下的點,留給人們目送的不捨與感謝;順其延伸視線望去,是白色大理石狀似富士山的八角形建築,則是神慈秀明會本部,為祭祀教祖明主的禮拜堂,設計紐約世貿中心的建築師山崎實設計。其旁如三味線撥子的建築,是禮拜堂鐘塔,由貝聿銘擔綱,據說靈感出自日本友人所贈禮物。
自前方拉開至屋頂的玻璃,則意謂蒼穹的永恆,日昇月恆星羅棋佈,盡在時空流轉之間,也在正好遇上看見佇足於其中的心神眼眸底。
坐在350年的櫸木長椅,寧靜之中有正紅的楓情,屬於秋日的燦爛與略帶水氣的山景,既真實又夢幻。無光影舞弄的空間雖然少了即興曲的活潑趣味,卻還諸本身的空與虛,可因各自想像而成缽為罐,憑藉意識編織化解為詩成樂。
正如林語堂所說:「最好的建筑,就是人置身其中,却不知道自然在這裏終了,藝術在這裏開始。」這裡有日本侘寂的靜謐之美,也有禪宗的不立文字直指心性;能見秀明教會追求靈性的信仰,也能體會中國極簡而抽象的藝術之境。
建築不應是破壞環境而唯我獨尊的霸權,而該是尊重環境特色,凸顯文化的沈思。
正如當期展覽「美味優美的日本料理」,娓娓敘述自農耕、狩獵、海洋取之自然的餽贈,於平安貴族大饗、春日祭祀神饌、䥥倉時代融入禪宗、宋代飲食文化的精緻料理,與隨之萌生的器皿,層層堆疊出屬於大和民族雅致盎然的藝術。
飲食,居室,器物,都是意志靈性的延伸,也是創意想像的實現。
一期一會,在等待多年之後,讀桃花源無數回之後,終於相會——秋楓正好,山氣日佳,意象完足,心閒意愜。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誰說文言文很沒趣:用文史放大鏡看高中必讀的15篇經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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