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規模「穿制服實驗」結果有更平等嗎？

2023 年年底，新北市發生的國中生割喉案震驚全台，讓校園霸凌議題再次成為社會討論焦點。

校園霸凌與暴力問題，並非單一國家獨有，法國總統馬克宏在今（2024）年 1 月 16 日的新聞發表會上，便正式宣佈「全國公立學校統一穿制服」政策，在 100 所學校測試穿制服。若實驗過後真能減少校園暴力、助於抹除不平等，則將在 2026 年開學普及全國。

圖／截自　emmanuelmacron@Instagram

在台灣成長，「制服」是許多人從小到高中習以為常的存在，喜歡的人覺得這是象徵青春活力的校園紀念品，討厭的人倒是恨不得燒掉這套「禁錮」奔放靈魂的束縛，嚮往可以好好打扮、讓自己看起來與別人不一樣的校園生活。

在法國，每每在課堂上和當地學生聊起亞洲學校的制服文化，他們總會投以欣羨的眼光，嚷嚷著：「我也想要有好看的制服」、「要是每天早上起床後都不必思考要穿什麼去學校，該有多好！」

沒有想到，眼前這群享受自由打扮的法國年輕人，竟然反過來憧憬著一成不變的制服？在萬聖節或扮裝晚會等場合，制服甚至經常成為他們變裝的選擇。

只不過，夢想和現實總是有距離的。

總理艾塔爾（Gabriel Attal）擔任教育部長期間即預告，2024 年將開始一連串的大規模制服實驗，倘若實驗結果為正面，將可能擴展到全法國中小學，讓制服成為每個學生的必需品。他表示：「這樣的大規模實驗，是為了測試制服能否改善學校氛圍、提高學生水準和學校權威、解決校園霸凌，以及強化政教分離主義；也想了解是否真能恢復紀律、消除社會不平等。」

艾塔爾明確指出將有兩波實驗，而所有接受實驗的學校，每個學生都會收到一套制服包，其中包括 5 件 POLO 衫、兩件毛衣和兩條褲子，校內所有學生將被強制規定從早到晚穿著制服。

不過，這個「統一穿制服」的實驗，真的有意義嗎？

喜歡制服是一回事，強制穿的話又是另一回事？

歷史學者列李佛瑞（Claude Lelievre）接受《法新社》採訪時表示，法國穿制服的規定最早是在拿破崙（Napoleon）時代於法國中學實施；有些公立學校一直到 1960 年代都還保留穿制服的規範。但自從 1968 年的學生運動之後，這類措施大多已經取消。

有趣的是，大約從 20 年前開始，「穿不穿制服」又漸漸重新出現在公眾辯論議題中。2018 年，在塞納-馬恩（en Seine-et-Marne）的城市普羅萬（Provins），曾重新實施穿制服，當時有 700 名學生參加實驗。不過，由於法律並無授權公立學校強制學生穿制服，因此當時讓每個家庭能自由選擇，結果只有部分學生穿著校服，造成了「穿制服」和「不穿制服」兩派分歧，2020 年實驗直接宣告失敗。

如今在法國，幾乎只有在軍事高中或榮譽軍團教育機構、少數私立學校，有學生必須穿制服的規定。我們可以說，在法國公共教育中，校服從來都不是強制性的，所以此次政府呼籲「回歸制服」被許多人認為相當不妥。

根據《赫芬頓郵報》報導，在 2023 年 10 月進行的 YouGov 調查中，有 68% 的法國人贊成穿制服；只有 27% 的人反對。其中，最贊成學生穿制服的是 55 歲以上的中壯年族群，支持的比例達 73%；而 18-34 歲的年輕族群中，僅有 63% 贊成這項政策。

總統馬克宏曾大力表示贊同，認為統一的服裝，如牛仔褲、T 恤和外套，能夠解決許多問題，尤其能強調法國政教分離、正派精神的核心價值。2023 年 9 月，國務委員會再次批准「禁止穆斯林在學校穿長袍」，當時該法令飽受爭議，如今統一規定穿制服也恰巧能解決這項分歧。

此外，中間偏右的復興黨（Renaissance）國會議員查爾斯羅德威爾（Charles Rodwell）也表示正面態度，認為校服在政教分離層面上可以保護學校、讓學生對學校產生歸屬感。不過，左派政黨則是普遍反對此項政策。

買不起制服怎麼辦？誰該承擔費用？

在台灣，我們從小學開始穿的制服、運動服都要自行購買，對我們來說，「買制服」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我們是否想過，為什麼一定要花錢買制服呢？如果買不起制服該怎麼辦？當制服髒了、舊了、變短了但捨不得換，那麼即便大家都穿著一樣的服裝，學童是否也可能遭遇譏笑與歧視？

對此，法國教育部長表示，理想上制服的費用將由政府負擔，不會造成家庭在經濟上的壓力。一套制服包價值 200 歐元（約新台幣 6,960 元），一半由國家資助，一半由相關地區所屬機構贊助。如果衣服變得太小或損壞，每個孩子每年都有更換新制服的權利。

上述政策看似周全，能創造學生之間的平等。不過，阿拉斯（加萊海峽省）中間派市長兼法國市長協會（AMF）教育委員會聯合主席 Frédéric Leturque 接受訪談時表示：「學業的成功必須考慮整體，也許制服是一個可以納入考量的因素，但肯定不是影響全部的核心原因。」他進一步質疑，「我們需要的不是只有一套制服，而是一套春季制服、一套夏季制服、一套冬季制服和一套運動制服，這是一項龐大的財務支出，如果家庭負擔不起，市政當局又怎麼有辦法？」

由此可見，制服的錢要從哪裡來？政府的錢，不也是來自納稅人的口袋嗎？成了部分反對人士關心的焦點。

制服真的能解決諸多問題嗎？

法國新聞廣播電台（Franceinfo）發表了一篇〈是真是假？校服可以減少學生之間的不平等？〉文章，當中引用不少例子，認為制服無法解決這些問題。例如：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於 2022 年發表的一項研究表明，校服對學生的行為、出席率影響很小，對於焦慮、退縮、暴力或歸屬感也沒有影響。

此外，紐西蘭社會學家、奧塔哥大學公共衛生研究員 Johanna Reidy 援引法國國家統計與經濟研究所（INSEE）的數據，談到在法屬馬提尼克島（La Martinique）中，有近 27% 的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表面上，制服的確可以「修飾學生的外表」，消除所謂的「競爭性著裝」，使學生們不會因衣著品牌而有壓力，還可以避免各種形式的嫉妒；問題是，單一的服裝並不能消除一切比較，「人們總是會用鞋子、配件、背包、手機來彰顯自己的身份……除非學校非常嚴格，否則總會有辦法來表明你的財力。」

統一的服裝提供了某種「社會偽裝」，讓大家看起來相同，但目前仍沒有充足的證據可以證明，校服對解決學校、社會不平等問題的有效性。事實上，設計不當、未考慮周全的政策，甚至可能產生相反的效果，並具有歧視性。

學者的教育觀察

亞洲社會裡的許多國家都有穿著制服的文化，但校園霸凌依然層出不窮，從我個人的教學經驗來看，亞洲的霸凌情況甚至比法國還更嚴重。近年爆紅的韓劇《黑暗榮耀》，也揭露著嚴重的校園霸凌問題，在高度重視社會序列的日本，這也成為棘手的問題之一。

有些人認為，當服裝統一後，反而更容易讓學生好奇全身上下有哪些與別人不同的地方，可能是鞋子的品牌、手錶新潮與否，甚至是髮型，都可能成為嘲笑、暴力的藉口和主題。法國安的列斯大學的教育科學教師 Michel Tondellier 也認為，一個人的社會存在是由其教育、出身和說話方式決定，只要兩分鐘內，學生就能辨別彼此來自什麼背景。

最後，即使制服可以「消除」學校內部的某些不平等，但它也可能在外部造成其他不平等。「我們賦予制服一種彰顯社會地位的功能，只為菁英階層的孩子們穿上制服。」Michel Tondellier 分析，在英國，制服經常是貴族學校的象徵。那麼在台灣呢？走在路上，我們也會從制服來辨別學生來自哪個學校，而因為學校存在著排名，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依然造成了分化。

一套看似創造平等的制度，實際上卻也創造出不平等，面向複雜，實在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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