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緊閉雙眼，似乎在忍住絕望的淚水，或許是他的眼部肌肉因肉體狂喜而痙攣。要理解柳原漢雅在2015年出版、現已成為經典的小說《渺小一生》封面上這個男人的感受，就必須參考這張照片的標題。《Orgasmic Man》是Peter Hujar在1969年拍攝的照片：封面上的男人並非在哭泣，而是正在經歷高潮。《Orgasmic Man》是Hujar在六十年代拍攝的一系列照片之一，他為一個劇團的演員們拍攝各種性釋放狀態的畫面。柳原漢雅在一次訪談中表示，吸引她的是照片中主體所傳達的不確定情緒，在狂喜與痛苦之間擺盪。「我真的很執著於這個封面。我喜歡它的親密感、情感，以及那看似痛苦的表情。這其中有某種發自內心的東西。」
Peter Hujar的照片總是如此發自內心，因為對他而言，攝影師與被攝主體之間建立深層連結是至關重要的。例如，在他的日記中提到，一開始對要為詩人Allen Ginsberg拍照感到興奮，但很快就因為兩人之間沒有建立任何連結而感到失望：他討厭那些拍出來的照片，覺得它們空洞無物，甚至無法再看第二眼。
2024年標誌著歐洲，特別是義大利重新發現Peter Hujar的一年：五月份在威尼斯首次在歐洲展出了《Portraits in Life and Death》，這是Hujar生前唯一出版的作品集，其序言由他的好友、評論家Susan Sontag撰寫。現在則在普拉托佩奇當代藝術中心展出《行動與肖像/義大利之旅》，展期持續到2025年5月11日，與Luis Fratino和Margherita Manzelli一同展出。
對Peter Hujar來說，為一個人拍照就意味著參與他們的生命終結過程。
我們所知的Susan Sontag唯一肖像照，就是那張她躺著、雙手放在腦後、穿著羅紋毛衣的照片，這也是Hujar拍攝的。在為好友的攝影集寫序時，這位美國評論家寫道：「攝影把整個世界轉變成一座墳場」，並解釋說Hujar重視這種『謀殺』，因為他知道生命中的肖像同時也是死亡的肖像。
這個概念類似於她在《論攝影》中所寫的：「拍攝一張照片意味著參與另一個人的死亡、脆弱和變化過程。」我們通常將攝影與記錄、記憶、試圖永久保存某個物件聯繫在一起。而Hujar感興趣的是捕捉主體在最無防備、最脆弱時刻的狀態。
因此在他的《Portraits in Life and Death》中，有一個章節專門收錄了他和伴侶在巴勒摩地下墓穴居住期間所拍攝的照片，包括了特寫的木乃伊和腐爛的屍體，旁邊擺放著菊花。我們還能看到Candy Darling的最後一張肖像，這位跨性別演員和Warhol工廠的明星躺在臨終的病床上：她也被鮮花環繞，但最動人且視覺衝擊最強的細節無疑是她的死亡面具，也就是完美塗抹的變裝妝容。
「攝影把整個世界轉變成一座墳場」
Susan Sontag
正因為他只為與自己有深層連結的人拍照，Hujar留下的照片都是他的朋友、愛人和相識者，他們是70年代紐約東村創意圈的作家、藝術家和變裝皇后，這個圈子包括Andy Warhol、Nan Goldin和Fran Lebowitz。在他的葬禮上，Lebowitz透過讚揚攝影師朋友拒絕傳統名聲和財富的精神來表達敬意：「Peter Hujar掛斷了西方世界所有重要藝術經紀人的電話。」他唯一想要的就是因其攝影作品的強度而被記住，而不是在生前就獲得認可。
即使在活著的時候，他也一直在與死亡的可能性對話。他曾對一位朋友說：「我希望人們用耳語談論我。」他確實得到了他想要的：在1987年因愛滋病引發的肺炎去世後，享年53歲，我們曾一度遺忘了他。
直到柳原漢雅選擇將《Orgasmic Man》放在她的書封面上，我們才重新開始談論他。沒人預料到這本書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成為經典，在全世界的螢幕上傳播，例如在TikTok上被推薦為令人落淚的書籍之一，或成為Reddit討論串的主角，甚至有人把它紋在身上。他的作品在不知不覺中為一個沉溺於絕望的世代定義了形象，就像《Orgasmic Man》和這本小說本身一樣，在評論中搖擺於折磨與淨化藝術之間。時至今日，在出版將近10年後，這本書仍然出現在暢銷書榜單上。
Hujar的渴望從來不是要呈現現實，而是要創造一個新的現實，這個現實源自於他與拍攝主體之間細微的交流。
詮釋學之父Hans-Georg Gadamer也曾說過：他認為兩個人交流時並非在傳遞資訊，而是在融合他們的視野，也就是融合他們的經驗、偏見和對世界的觀點總和，從而產生一種新的共同理解。對話會創造出一個此前不存在的新的詮釋世界。Hujar的高反差照片就屬於這個新世界，他在暗房中進行重要的後製工作，突出某些細節，比如一個男人指甲上的指甲油或手指上的戒指。在這個世界裡，人們懷有強烈的情感，也不打算向他隱藏。
展覽的最後一個部分專門展示Hujar在義大利的旅程。除了後來收錄在他生前唯一出版作品中的巴勒摩地下墓穴照片外，還展出了他在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間在佛羅倫斯、那不勒斯和斯佩隆加旅行時拍攝的20張照片。只有他的鏡頭，習慣於捕捉瞬間的脆弱，才能捕捉到一個不斷變遷的義大利的複雜性。這個國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正處於經濟起飛期，已經不再像從前的樣子，卻也不知道自己的形象究竟應該是什麼。Peter Hujar為這個國家留下了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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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處 VOGUE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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