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用念書洗學歷，我用結婚洗經歷，以為新娘白紗能讓我煥然一新，沒想到，八年的婚姻，卻證明白紗只是國王的新衣。」
「有人用3C產品帶小孩，有人讓安親班帶小孩，（前夫）林家祥那個神經病，憑什麼剝奪洋洋的童年，用評量帶小孩？」
彷彿李立群底片廣告的名句：「有人用筆寫日記，有人用歲月寫日記；而我，用柯尼卡寫日記。」一般人偶爾講話像段子，但本書第一人稱的敘述，始終保持這股主持人上台的抖擻勁兒，狀似輕鬆愉快但特別嗨，彷彿排練過的出口成章。
它是以講話為生的職業所具備的那種服務精神：一上陣就不能有片刻鬆懈，要對得起觀眾的注意力，必須要提供價值，分分鐘絕無冷場娛樂大家，不能令觀眾無聊開始放空轉台。把女主角蔣勤芬的高功能、使命必達，表現得淋漓盡致。
像坂元裕二《花束般的戀愛電影小說》，臺灣小說家海德薇的《中年少女的祈禱》，是用小說體寫的影劇腳本。一開場，清潔隊員被垃圾車氣爆炸成重傷，生死未卜。同為清潔隊員的蔣勤芬，坐在醫院自怨不該請假，害代班者替她擋了煞：
「如果我沒有請假？不，如果沒有考進去就好了。」「我們都想找個人來怪罪，但不曉得能怪誰，是肇事的民眾？管理不周的政府？將我們推向清潔隊的經濟壓力和命運？還是自己不夠小心？」兜了一圈，又怪回受害者身上。
本書談清潔隊受壓迫，但「我們都想找個人來怪罪」——怪別人就是錯。她是受害者，但不准自己踩上受害者的立場，只願一切沒發生。
***
蔣勤芬年近30，思索為何被丈夫拋棄。她自認問心無愧：奉子成婚，母乳親餵至兩歲，副食品每天市場採買煮菜泥、肉粥、果汁，絕不省事大量製作冷凍。給丈夫做早晚餐有菜有蛋有肉，現打精力湯，「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要『被離婚』，像包垃圾一樣被丟出門。」是不是《誰先愛上他的》裡每天煮十穀米的聖母前妻謝盈萱？無論離婚、車禍，蔣勤芬的思路，總被圈在檢討「自己做錯了什麼」的情緒裡而無解。
蔣勤芬為了向法官和視察社工證明有能力養兒子，考進清潔隊月領4萬，卻自慚形穢。原來父母都是清潔隊，在家囤垃圾，同學都笑她臭。
上班站在垃圾車後斗，民眾如僵屍撲來、擲垃圾攻擊，臭水噴進她眼睛。餐盒腐臭生蛆，寶特瓶裝尿。被碎玻璃割出血，隊員下班才去縫。被燈管刺傷，手腫拖到幾乎截肢。因為「請病假會影響考績，考績就是錢」。掃路患網球肘和板機指，只能打類固醇止痛，因為有效的療法只有離職。
故事展示清潔隊慘況，但她不敢妄想去改變現況。有錢賺就忍，只求問心無愧，你若叫她嘗試去改變，那麼你才是壓迫，想害她丟掉得來不易的飯碗。畫風從探討社會問題，轉向都會愛情偶像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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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勤芬將注意力轉移到從垃圾挖掘陌生人隱私，補償被剝奪的掌控感。廚師打扮的刺青小哥，每天端一鍋香噴噴的紅燒獅子頭倒廚餘。九頭身紙片人小模追垃圾車，踢飛夾腳拖。刺青小哥捧鞋替灰姑娘穿回，小模得寸進尺：「好想吃那個獅子頭！」天天上他餐廳免費包伙：「人家只會用微波爐啦，連打蛋都會失敗，好悲慘。」
小哥：「以後肚子餓，我隨時可以做給妳吃。」
「真的？那一言為定喔。」
小模角色肯定是《她們創業的那些鳥事》裡的「老頭殺手」美季簡嫚書。抱持鈴木涼美所謂年輕貌美就是「情色資本」，吃可愛長大。她在蔣勤芬寸步難行的世界裡為所欲為，隨便橫著走，旁人都為她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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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模和刺青小哥吵架，冒雨衝出去街上給車撞。以前台劇、MV女主角受了刺激都衝出去撞車，因為車禍失明要手術換角膜，換了才知道後母或男友居然瞞著她捐角膜，是她錯怪了真心人，痛悔哭泣，療癒觀眾。現在台劇已不來捐角膜這套，但包容犯錯的心不變。垃圾車躲小模忙煞車，蔣勤芬從車斗後摔飛受傷送醫。
如果是我，只會把小模像橘子捏爆，為民除害。但蔣勤芬「不忍小模稚嫩的臉龐被呆滯和驚嚇佔據」，怕她想撞車自殺：「還好嗎？有沒有怎麼樣？」「呼，嚇我一跳。讓我猜猜看，妳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一氣之下跑出來啊？年輕女生最容易為愛衝動了。」
「我們都必須先過好一個人的生活，才有辦法過好兩個人的生活。也許妳不要急著喜歡的男生給妳答案，可以試試看先單身一陣子，真愛值得等待。」
「妳還年輕，未來還長，一定會遇到最適合的對象，可能還不只一個喔。失戀不是世界末日，相信我，我是過來人。」
在別齣劇裡，心結會在夜晚公園、操場或海灘上被解開。大姐姐迎空長嘆，有感而發。說完了回頭豁達一笑，兩人相視而笑，雨過天青。這就是台劇的醍醐味。
***
為什麼蔣勤芬這麼慈航普渡、以德報怨？緣於書中每個女人都自知本分，是為了兒子苦守寒窯無怨無悔的寡母、前妻（《犀利人妻》的隋棠），或是撒嬌使喚男人的刁蠻公主（《撒嬌女人最好命》的隋棠）。
即使同一個人，男人疼不疼她，就是地位貴賤的分界線。而幾乎每個男人一開口都對蔣勤芬充滿攻擊性：前夫婚內嫌她育兒造成他的不便、離婚回家哥哥趕她走、男同事迎新性騷擾蔣勤芬。
蔣勤芬為求「問心無愧」而忙於侍奉男人時，這群男人再自私粗暴都問心無愧。哥哥即使高薪也要違法兼差，明知故犯，被開除還委屈萬分。蔣勤芬考上清潔隊，佔了男同事視為己有的職缺，男同事就處處惡整她；但蔣勤芬終會看出他的好，不計前嫌，感動景仰。
刺青小哥和憨厚男同事屬於暖男，但都是婚前在女友眼中的樣子，不足採信。既然女人在男人手裡討生活充滿風險，那麼女人之間下班相濡以沫就是安慰。蔣勤芬為了「問心無愧」而高功能使命必達、筋疲力竭後，小模就是蔣勤芬想要一股腦兒寵溺的自己。因為蔣勤芬也想吃那鍋獅子頭卻說不出口，小模吃到了。其實問心無愧是吃不到獅子頭的。
革命吃飯兩不誤，結尾蔣勤芬得到愛情，也做了勞權英雄。本書外表是探討社會問題，實際是愛情童話。而愛情童話又隱然透出女性活在以男性為中心的文化裡多麼艱苦，不亞於清潔隊受人歧視惡待。若問為何愛情童話歷久不衰，也就因為這樣的現實，許多人與其想要改變它，更需要逃離它，暫且躲入愛情夢幻中。●
閱讀通信 vol.288》吳宇實《為了愛上春天》，就像少女漫畫暗黑版的《再見機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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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郁佳（文字工作者）
2024-07-02 12:03 中年少女的祈禱, 清潔隊, 海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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