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由灰牆構成的對稱院子,待燈全都點亮,才發現這裏每一塊磚都無法被火光暖融,從夏到冬都只會把囚牢照得更分明而已。說的是《大紅燈籠高高掛》,這套教我看完壓抑了半天的電影,台詞中反覆提到最多的便是「規矩」。
在陳老爺宅中的飯廳,牆上掛著了列祖列宗的畫像,陰魂不散地俯視陳家的妻妾與婢僕。而管家就在這些巨大的畫幅下,一次次規勸主角頌蓮:「陳家的規矩都是祖宗傳下來的,老規矩以後都馬虎不得⋯⋯」每一道規矩伴著祖宗的注視壓下來,頌蓮便離曾經的自己更遙遠。民國初年,那個留著雙辮、一身白衫黑裙的學生,寧願提著行李用雙腳步行也不願坐花轎的自己,很快就被深院重門裏的一條條規訓煙沒了。
陳府的家規,乍看也並非過於嚴苛。管家也只是捧著小書冊,讀出每日安排好的菜式,讓昨夜侍候過老爺的太太點菜而已,說不上多大奸大惡。數十年來,妻妾成群的陳家能維持和諧的表象,也是拜這規矩所賜老爺選定今晚在誰那裏過夜,她的寢室門前便可點上燈籠,可以享受到被曹二嬸捶腳的服務,中午就有權利可以點喜歡的菜。僕人每日搬著紅燈籠來來往往,點亮、掛上又熄滅,受寵的妾室腳上罩著縫繡精細的紅布,捶腳按摩的小鎚噹噹作響,晝夜都如此麻木循環。太太們皆成了圈養院中的鳥,天天盼著門前掛滿燈籠,飛來飛去也只是在飯桌前互相較量攀比,很少記得抬頭仰望院外的天空。
電影以 1920 年代的中華民國為背景,其服裝造型曾被批評不夠考究,出現了橫跨三十年的時空錯亂,大雜燴之感。例如是頌蓮第一次向大太太請安,身穿的灰白色上衣以縫合褶勾勒腰線,這在 20 年代恐怕還沒出現,改為平直的線條才更貼合時代。不過撇除嚴謹的考證,這卻是我頗印象深刻的造型:喇叭中袖上衣能露出手臂,擺動起來很是活潑,灰中帶白的絲質漾出淡淡月光的銀調,繡了些粉紅淺藍的菊花,配襯著黑長裙,彷彿帶著女學生的影子。比起最初的純白,嫁入陳宅後染上了一層灰,卻還沒有完全褪去那份純真,她告訴大太太自己唸了半年大學,這時仍是個受過現代西方教育,見識過平等與自由的女子。
而坐著撫弄佛珠的大太太,身上的朝氣就早 被蠶食殆盡,穿著一件高領的暗紫色旗裝,貴氣威嚴與暮氣沉沉,僅有一線之差。衣著沒有跟上時代的變化,甚至應該是清末的樣式,呼應了頌蓮的嘲諷:「她有一百歲了吧?這麼老啊!」她只是軀殼活著罷了,其實早就被供奉起來,望著丈夫迎娶一個個年輕的妾侍,然後用點燈捶腳的特權來誘使她們爭鬥,幾十年從未止息,她的心大概已經死去。
至於戲中的時尚代表,自然是三太太梅珊。戲子出身的她,房中擺滿了奪目的臉譜,打扮也特別招搖,髮髻上帶粉紅簪花,旗袍不是鮮紅便是碧綠,首飾行頭也一件不少,一出場就戴上了珍珠項鏈與翡翠銀鐲。其中一幕,當其他太太都穿著長袖衫,就只有她穿無袖露臂綠色旗袍,搖著流蘇扇子,活脫脫是上海月份牌中走出來的海派女郎,這也是她最毫無拘束、前衛的著裝,在這幽暗的院中,自有一枝紅杏獨出牆的豔色風流。當然她穿得最多還是紅色,彷若預知自己的命運,幸運時是燈籠紅光映照,不幸來臨時便是一抹血色。
服飾一直暗示著人物的心理變化,不知何時開始頌蓮就收起了白色的衣服。去到剪破二太太卓雲的耳朵時,她選了一件黑底紅鑲邊的旗裝,是充滿恨意的顏色,兩襟是對稱的玫瑰花紋,此時的她已被陳家的規矩馴服、同化,與門外貼著「囍」的紅字一樣,粉飾得喜慶華麗,仍是個囚禁著她的籠牢。
漆黑中的一盞燈籠,通常寓意著希望,但想不到原來六盞、八盞大紅燈籠充斥一室,卻這麼有壓迫感,好像是為了軀散鬼魂才掛起,紅光晃動得這麼吊詭。其實說起燈籠,我總是想起 JOHN SINGER SARGENT 的畫作 《CARNATION, LILY, LILY, ROSE》,他在黃昏泛舟泰晤士河上,看到樹上掛著中式燈籠,便將它加入畫作之中。暖橘色的燈火映在女孩的臉頰上,在朵朵百合與茂密綠枝之間,她們只專注於手中的光,雖是傍晚時分,卻這麼靜謐美好,沒有半點可怖。
這樣對比之下,更加感覺到頌蓮的可憐,如果她沒有踏進陳宅,如果她生遲幾十年,可能已走進博物館看畫,看印象派筆觸描摹漸亮的燈光。但她別無選擇,她聽從了老祖宗留下的規矩,清醒時已被這些規條扼死,最後又換上學生衣裳,在燈籠圍著的四面牆中徘徊兜轉,下個夏天五太太入門,燈明燈滅,與她再無關係。
留言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