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讀原著小說還是先追改編影劇?
在改編蔚為風潮、全民追劇的此時,這是常被問到的問題。因曾有多次先讀小說、再看影視作品的慘痛經驗(當然,很多情況是小說比影視早問世了數年甚至數十年,例如張愛玲與村上春樹),如果兩者推出的時間相差不遠,我會盡量先追劇再讀書。因為一旦先將文字植入腦內,便與故事及角色之間產生了一種如昔時筆友的情誼,距離最美,想像無限,無論編劇怎麼改、導演怎麼拍、演員怎麼演,都會破壞掉純潔美好的第一印象。
但是近日討論度最高的《八尺門的辯護人》,卻讓我在欲罷不能一口氣追完劇之後,卻反倒扼腕,應該先讀小說的呀!因為若是如此,便能跟著編導的創作順序走一趟完整旅程。我想這一案例從小說到劇本、再到攝製完成上架的過程,對台灣當下的影視改編,絕對是珍貴且重要的經驗。
➤易於改編的「影視小說」?
《八尺門的辯護人》於2021年公佈的第二屆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大獎中脫穎而出,以素人海選之姿,成為黑馬。原著作者、編導唐福睿表示,花了10個月的時間寫成小說,而將400頁小說變成8集劇集只花了3年,且獲得廣大肯定與迴響。不管對編導同業、對製作團隊或對平台來說,都是完美典範的天花板。為什麼《八尺門》能一步到位?我想從當年的決審紀錄便可看出這部小說的命格飽滿,幾乎每位評審皆盛讚它的「完整度」。
故事完整:一件命案判決的起承轉合;角色完整:三個主角的旅程皆有始有終,角色弧線有起有落;議題完整:移工、原住民、廢死,直球對決,拳拳到肉。此外,在小說技術與文字功力上,亦平穩扎實。
《八尺門》的成功,對文學獎更是一記強心針。主辦單位祭出高額獎金、期待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期待神選之作從天而降,以「影視改編為前提」的小說獎,鏡文學非第一個,但卻是第一個真誠踏實的「一條龍」成功案例。
「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為「設獎找IP」之先驅,成立於2011年,舉辦了7屆,徵稿辦法開宗明義:「為求周延包容、多元廣納、擴大參與,舉凡寫實的愛情、動作、推理,乃至奇幻的驚悚、科幻、寓言……皆在歡迎之列。小說內容的元素要件,包涵人物角色、背景場景、故事情節,無論類型如何,均須具備相當的清晰度、深刻度,描寫設定有利於且有易於電影攝製者,為評審給獎的重要準據。」
此獎由《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承辦,在徵稿期間邀請作家撰寫文學與影視相關文章以炒熱氛圍,得獎作品在報上連載後再集結出版,氣勢強大,也吸引了無數健筆勇夫。7屆以來,共選出30多部具改編潛力的中篇小說,影視界亦關注此獎,據聞有多部進入洽談合作階段,但似乎並未媒合成功。最知名的得獎者是以《大象席地而坐》留世的已故導演胡波,他以〈大裂〉獲得了第6屆首獎,〈大象席地而坐〉則是改編自他另外一篇小說。
時報文學獎2016年停辦兩年、於2018年復歸續辦時,將短篇小說改成了「影視小說」,徵獎辦法言簡意賅:「多元廣納各類型小說,舉凡愛情、推理,奇幻、驚悚、科幻、寓言皆可。」即使改朝換代,名在,燈就在,既是孕育無數各代作家的老字號文學獎,由這幾屆得獎作品看來,評審們對小說的「純」度仍擺在「影視」之前。
我想,去年鍾文音在時報文學獎決審會議上的發言,或可作為影視小說的提醒:「小說並不等於編劇。不知道是否被影視小說這個名字所影響,有幾篇會突然掉到這樣的框架中,很多人都試圖把他編得完整,卻忘了小說最原萃的部分,並不是去服務影視。影視只是一個被附加而擴增的,甚至是不同的媒材。」
時報徵選的是1萬5000字以下的短篇,差不多是一部電影劇本故事大綱的長度,的確作者若未仔細琢磨小說質地,便會往後者寫去。但既已不是好的小說,就不會是好的影視小說。
回頭看鏡文學的徵獎辦法:「類型舉凡愛情、動作、推理、奇幻、驚悚、科幻、寓言皆可,以易於改編成影視作品,例如角色及場景設定、故事情節等主軸明確清晰者,為評分的重要依據。」
微妙在於「易於改編」四字。我想不管如何得天獨厚,每個案子從開發、集資、籌備、拍攝、後製,必定都有死去活來的歷程,必定要匯聚方方面面的天時地利人和,絕對都沒有容易的。但《八尺門》在小說階段,即能看出極高的議題性與可拍性,我想引另一位評審委員嘉世強的評語:「議題打理細緻,連對白都處理得很高級。」
從小說到劇集,從文字到影像,我認為它仍緊緊抓牢了「細緻高級」四字,未因媒介改變、或因應影視特性而有所減損。
➤《八尺門》劇本的細緻與高級
《八尺門》原著小說中兩位男主角經常出現你來我往的逗趣對白,由此凸顯主角佟寶駒(李銘順飾)玩世不恭的性格,也將作者欲探討的議題巧妙穿插至對話。
連晉平看著窗外漸變的景色,突然發問:「寶哥,湯英伸案發生的時候,你幾歲?」
「不知道。」佟寶駒答。
「當時你們部落有人聲援他嗎?」
「沒印象。問這個幹嘛?」
「這兩個案子很像……」
「不要新聞說什麼你就想什麼,一個是外勞,一個是原住民,哪裡像了?」
「不是外勞,是移工。」
「說外勞又怎麼了?」
「歧視。就像喊原住民為山胞一樣。」
「所以阿布是『移工漁工』囉?繞口令嗎?」
「你可以說外籍漁工。」
「怎麼這邊又可以用『外』了呢?」
「不是不能外,是不能勞!」
「那可以叫外工囉?」
這段對話在原著小說是發生在車上,劇集保留主要對話,但場景與情境移至辦公室,也將小說中原本緊繃嚴肅的氣氛轉為較輕鬆詼諧,李銘順更一邊擠眉弄眼,一邊加入「愚公移山」、「你外公好嗎」等中二諧音梗,當然有可能是導演與演員的即興增刪修改。但若再往下讀小說:
「我對這些左派的東西沒興趣。」佟寶駒酸他:「不是每個原住民都是莫那魯道。」
若一字不差地呈現,可能會過於嚴肅(提及莫那魯道也可能有爭議),因此,確實是聰明且精準的改編。我認為即使是這麼小的地方,導演都做了全盤考慮,並使戲劇渾然天成呈現,此為「細緻」之一例。
另一例是女主角Leena的頭巾。印尼幫傭Leena是穆斯林,頭巾是身分與信仰的表徵,但在一老一少的男主角眼中,戴頭巾與不戴頭巾的Leena產生了另一層情感。
原著小說設計兩段對比的情節,讓兩位男性分別瞥見Leena在對手面前卸去頭巾,露出少見的清秀動人模樣。佟寶駒為答謝Leena買了頭巾給她當禮物,卻在送去時撞見Leena與連晉平獨處。小說如此描述:
「佟寶駒一時手足無措,就近選了一棵樹,躲在後面觀察兩人。他看著褪去頭巾的Leena,心裡產生了奇怪的情緒,一種大叔獨有的不堪。」
手足無措、躲樹後偷看,這都是明確清晰的戲劇動作,但是「大叔獨有的不堪」,則是難以形於色的內心戲了。
而這條頭巾被大叔裝在紙袋中,帶進帶出許多次都錯失送禮良機。若我沒有漏看的話,小說最後也把它錯失了(笑),可憐的頭巾沒有交代去向。而在劇集版,台北車站大廳的送別一場戲,佟寶駒終於送出,天真的Leena卻反將粉紅愛心紙袋還他:「你好像很喜歡這個,我看你常常帶。」不堪的大叔,也只好接過了。
而原著中的「深深地擁抱」,則改成了珍重的握手,兩人各自以對方的母語互相說:謝謝。此為「高級」之一例。
如果時間與篇幅允許,我想我還可以再舉出更多更多例子。但我更想留至課堂上,將《八尺門》作為教材與範本,讓學生提出發現與討論。而我也可想見,眼尖的年輕人必定都會提出來吧:小說裡面寫佟寶駒去八斗子吃的是「春興水餃」!但影集裡是「排骨炸蝦飯」!
沒錯,我兩家都想吃。●
八尺門的辯護人
作者:唐福睿
出版:鏡文學
定價:43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唐福睿
在臺灣取得法律碩士學位,並以律師為業五年後,獲得教育部公費獎學金,赴美國加州藝術學院(CalArts)攻讀藝術創作碩士,主修電影導演。以成為編導並重的創作者為目標,得益於法學訓練及訴訟經驗,擅長以寫實手法描繪法律制度下的人性困境。劇本創作《童話世界》榮獲多個獎項,隨後順利執導筒開拍,於2022年上映。
小說作品《八尺門的辯護人》獲第二屆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大獎百萬首獎,成書後陸續斬獲2022年台灣文學獎蓓蕾獎、2022年金鼎獎文學圖書獎、2023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獎首獎等三項文學大獎,隨後親自編導同名影集,於2023年上線。
閱讀通信 vol.248》他轉身向山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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