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外遊子以食為家,有人說「食物」是最容易將人與土地連結在一塊的節點,身在異鄉打拼許久,下班後的深夜,飢餓感時不時湧上心頭,非常需要讓舌尖一嘗遙遠的自在家鄉味,再來幾口麥香撲鼻的啤酒,作為一日辛勞後的犒賞,思鄉之情也能暫時得到些許撫慰。
特別是在文化共融散見於市井的柏林,並不會感受到許多住在大城市容易浮現的焦慮躁動,「歸屬感」也並不如想像中那般難以尋得,尤其是發源自上世紀東柏林地區的「Spätis」店鋪。更是城市裡象徵「凝聚力」的代名詞。
它們在當時嚴格的宵禁管制期間,仍舊選擇在深夜任性的點亮營業招牌,販賣品項豐富的餐食、飲料,其中也少不了酒精的加入。到現今,正蛻變為各個社區內非典型也非正式的社交中心。在夜深人靜之時,齊聚三五好友待上一夜絕不成問題!
然而「Spätis」這一貌似再尋常不過的社區雜貨店,又與凝聚人心的「歸屬感」有何連結之處?
如同將便利商店、酒吧、俱樂部特色包裹於一身,「Spätis」原先只在冷戰時期的東柏林風行,後在德國境內,都能看到此類商家的霓虹身影,從供應給藍領階級,發展成與在地人締結摯深情誼的人文角落,Spätis 的特殊,不僅體現在其營業時間的自由彈性,更在德國人的心中佔據了重要地位。
不論白天黑夜,永遠敞開大門的深夜商店 Spätis,是柏林社區裡的社交熱點
Spätis 的正式名稱為 Spätkauf,在德文中,翻譯為「深夜開設的商店」(late shop)。在柏林市中心,總計有約 1000 家 Spätis 遍布全市。這些社區商鋪看來有些「不修邊幅」,形色各異的霓虹招牌寫著「營業至深夜」,外牆漆著街頭藝術風格的浮誇彩繪,走入店內,品項多到數不清的商品層架頗具視覺衝擊性,供應著香菸、小吃及大量酒精飲料。乍看之下,跟尋常的私營雜貨店沒什麼不同。可出乎意料的,這類小型商家,在德國卻是許多當地居民的最愛,時常與「自由飲酒」、「及時行樂」等生活態度畫上等號。
時間重回柏林圍牆還未倒塌的 50 年代,Spätis 誕生在彼時的東柏林,當時下了班的輪班工人出了廠房,只能在大多數商家都關門的七點之後,尋找用餐及歇息之處,而營業時間延長到晚間七點後的 Spätis,便成了藍領工人們最及時的「救命稻草」,店內販售的酒食價格,也遠比傳統酒吧、餐廳來的親民低價,漸漸的在東柏林擴展了開業足跡,直到柏林圍牆倒塌後,Spätis 才從東柏林傳至西柏林,到了現代,在德國境內,隨處可見這些保有歷史色彩的平價商鋪。
白天 Spätis 供應著社區居民添購雜貨及生活用品;到了傍晚下班時間,就會有零星上班族前來光顧,抓緊返家前的空閒時間小酌一杯。爾後,過了七點,酒客們會閒步走來,守序的排隊購買啤酒、Fritz-kolas(生產於德國的高咖啡因可樂)、菸草等商品,有的人坐在商店附設的長凳桌椅放鬆聊天,有的人選擇站在偶有來車經過的路面空地,手拿售價 1 歐元上下的 wegbiers(德文譯為:在路上喝的啤酒,或稱『順路啤酒』)縱情豪飲。都市人用工作與返家的「兩點一線」來形容生活的枯燥煩悶,Spätis 就像兩點之間的延伸中點,歡迎各路背景的人相聚於此,以酒解千愁。
除此之外,Spätis 為何能持續保有穩定客源,也跟德國的商家營業規定息息相關。每逢週日,受到營業法規的規範影響,德國商家幾乎從不開業。早在 1956 年,德國政府就已通過法令,規定週六商家僅能營業到下午兩點,週日則為強制休息日。
直到 2006 年,政府才放寬了限制,地方政府可以自行決定商店關門時間,但普遍的商家,還是維持這個頗具 work - life balence 風格的營業習慣,而 Spätis 卻是少數會在週日選擇不關門的商家,且在柏林市內,對於此類商店的管制本就相對寬鬆,使得 Spätis 在首都圈的發展日益蓬勃。於是,開始有更多的外來族群,將自身的家鄉文化帶入商家內,這就要聊到柏林這座城市和外地僑民之間的緊密聯繫了。
身處異鄉,Spätis 在柏林為移民傳遞的家鄉滋味
從工人們下班後的避風港,化為柏林人在夜晚放鬆身心的對話場所,Spätis 的發展歷程,似乎與柏林這座城市,由分裂走向統一、封閉走向開放的歷史脈絡不謀而合,而 Spätis 骨子裡的草根基因,卻並不全然出自「德國」。
時間回到戰後的柏林,陷入了民生凋敝的艱難時期,近期聽聞的社會現象「體感貧窮」試圖概括年輕族群的困頓現狀,但這恐怕是當時柏林市民的共同回憶。
有趣的是,這也造就了柏林的生活開銷與住房負擔,比起其他歐洲國家來說相對低廉,因此在 50 - 60 年代,吸引了大批海外移民,步入這座百廢待興的歐洲城市。
事實上,「Spätis」生意大多是從土耳其、俄羅斯、中東地區等地遷移至柏林的外地僑民所青睞的創業選擇,一方面看準了德國人在公共場合(『公共』專指光天化日下的街道、公園等露天場所)飲酒的習慣甚為流行,另一方面,經營風氣具高度自主性的 Spätis,也能隨時依循顧客的文化背景與飲食喜好,做出「因地制宜」的改變改變。
柏林歷史學家 Paul Nolte 針對 Spätis 對於移民社區的存在價值,曾說道:「對於移民和少數民族來說,經營一家特別迎合自己的人民、種族的相關事業,一直是個穩定的利基市場。」在柏林,有移民背景的人口數,就佔了城市總人口的三分之一,每間 Späti 根據其所處地區的移民組成與飲食、文化認同,培養出了無法複製的「個性」。
這批移民所開設的 Spätis,通常在供應基本商品、酒水的同時,還會準備傳統的故鄉美食,吸引同鄉的顧客頻繁造訪,例如在土耳其移民眾多的 Neukölln (新克爾恩,柏林移民口最多的行政區),大多數的 Spätis 都備有土耳其國民飲料 Uludağ Gazoz(土耳其檸檬汽水)和 ayran(一種酸奶製成的土耳其傳統飲料),以滿足當地人的民生與情感需求。如同每個在異地打拼的人們,總不忘在久違的返鄉期間,再次品嘗熟悉的巷口滋味,想必是同個道理。
對抗連鎖市場,Spätis 走出社區的文化再轉型
從柏林分裂時期承傳至今的 Spätis,早已在舊世代的民眾心中,成為柏林街頭文化的精隨,但隨著價格同樣親民的連鎖市場進駐德國,獨立商店不再是社區內唯一會在夜晚販售酒精的地方,Spätis 的生存空間也因此受到擠壓。對此,某些對危機有所察覺的經營者,開始將目光轉向「年輕一代」的柏林人。
新型態的 Spätis 緊跟著柏林日漸發達的夜生活風潮,開始在店鋪內籌辦各式音樂派對活動,這些力求轉型的店家,會邀請樂團或 DJ 在櫃檯後方直接進行現場演出,年輕顧客們,則普遍響應社群媒體的號召慕名而來,他們會身著時尚、前衛的裝扮,在店門內外熱舞狂歡。某些專門舉辦室外派對的團體,甚至會將 Spätis 移至公園或是停車場等大型場地,藉此提高品牌能見度。
住在柏林市內最大的公園綠地 Tempelhofer Feld(俗稱:舊機場公園,占地 909 公頃)附近的市民 Charly Machin 說:「當每個人在夜晚從舊機場公園舉辦的派對離開後,就會分散到當地社區的所有深夜商店休息放鬆。」
嚴格說來,Spätis 的存在本就是柏林「夜」生活的一環(以營業時間的特殊習慣來說), 但人們不會將 Spätis Party 視作以「主題性」為出發點的酒精派對,而是為年輕族群提供一個更易親近,能帶著遠道而來的好友一同體驗的狂歡去處,而且是在每個人記憶中最熟悉的社區商店裡自然上演。除去酒精與派對不談,毫無疑問的,這也是種把老派文化,拉回潮流前端的創新破格。
對待相異族群的包容程度,足以彰顯一個社區,乃至一座城市如何撐起文化熔爐的國際定位。回到柏林的現在進行式:嶄新的現代大樓旁,坐落著塗滿街頭塗鴉和殘破海報的歷史建物。規模可觀的夜店景象,透漏著柏林對待自由、前衛、享樂態度的包容。而看似凌亂陳舊的深夜商店 Spätis,裂解自一段封閉歷史,在接納各階級與種族的尺度中,尋得了經營亮點,最終被賦予歷久不衰的潛質。這些肉眼可見的文化街景,皆讓來訪的人們,看見 Spätis 的魅力所在。(推薦閱讀:城市學|今天,我們拿小說當火車票:初探荷蘭「全國閱讀週」如何將書籍引入生活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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