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十一月向來是金馬獎的季節,2024秋季國產電影在一片金馬熱中,蹦出兩部奇片,不約而同以鬼為題,卻力求突破類型框架,走自己的路。
其一是《為我辦一場西式的喪禮》,故事描述結為莫逆的兩位高中男生,其中一方死了,另一方開始看見他的魂魄,卻聽不到他的聲音,他想透過手語溝通,為了完成他的遺願,好友向懂手語的學長求助…。如果成長必須面對死亡、歷經告別,那麼《為我辦一場西式的喪禮》在電影開始之際,就丟給觀眾一個懸念:活著的男孩會否真為死去的朋友辦一場屬於他們的告別式?究竟什麼是「西式」的喪禮呢?
本片編劇游善鈞寫小說也寫詩,他的文字內斂、擅寫角色內在糾結,這個劇本既出現「青春標配」大海與泳池,也提供了瀰漫民俗、宗教色彩的儀式奇觀,不似慣見的日韓青春片愛得死去活來,不像九把刀講青春總是在白爛與熱血的「第一人稱」視角中流竄,更不會出現在沙灘上大聲呼喊「我~喜~歡~你」這類老哏,導演游翰庭顯然不想把這個深具文學質感的劇本,拍成如《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那般既獵奇又溫情的奇幻靈異動作愛情片。作為他第一部劇情長片,他耗費極大氣力,去探索還活著的男孩,對於性向、對於摯友逝世之謎、對於種種未知的那一大片,灰黑色的迷茫與困惑。
以鬼為主角,不一定只能拍成恐怖片,臺灣電影能出現如《為我辦一場西式的喪禮》這種明著搞鬼、實則主人翁進行自我探索的詩意小品,用生者的現實與日常,去映襯逝者的非寫實再現,實屬難得。當然,搞鬼要能搞出新把戲,絕非易事。從一縷幽魂到一拖拉庫亡魂,暑假檔有《鬼才之道》創建出不思議厲鬼世界觀的珠玉在前,緊接萬聖節後上映的《鬼們之蝴蝶大廈》,在三座金鐘獎得主尹馨和《血觀音》幕後推手吳明憲聯手監製下,作品常帶有爭議性的導演錢人豪,交出一張不同以往的成績單。
做綜藝節目《超級星期天》、《龍兄虎弟》的編劇出身的錢人豪,投向電影之後創下多個第一:從未正式商映的首部作《地下秩序》破天荒找了多位貨真價實的黑社會老大來客串:以社群募資方式拍出第一部本土活屍電影《Z-108棄城》:執導第一部臺灣海難片《海霧》,他的作品常遭影評、觀眾奚落,但同樣這批片子卻多次入圍國際奇幻影展,此外他還是少數去中國拍片票房有破億的臺灣導演。
角色對話荒唐、調度倉促不夠精緻,是他作品硬傷,好些演員在他片子的演出甚至成了網路迷因,他明白自己的創作侷限,但用「爛片導演」四個字來概括他,其實不盡公平,畢竟他可是為了應付中國電檢不可裝神弄鬼而把劇本中的靈異事件全部推給外星人的鬼才,然後這個鬼才並沒有被接連負評跟低票房打倒,他一直拍、沒有停歇,黑色是他唯一感興趣的顏色,無論黑幫、刑偵、音樂、犯罪、活屍、還是凶宅,這二十年來他一直拍黑色電影。在臺灣創作者中,他絕對是異數。
本土鬼片劣作如林,應該歸諸多數編導對於恐怖元素的缺乏想像與便宜行事。取材臺北第一凶宅錦新大樓,《鬼們之蝴蝶大廈》不是第一部,但錢人豪勝在切入角度有新意,不僅劇本下足功夫,以多線敘事重新定義這樁都市傳說,對於角色內在層次的挖掘、對於情節發展的豐富性、對於視覺調度的拿捏,相較以往進步許多,即便從情感到人心的描繪還是走類型片的傳統老路,有些因應劇情發展的必然轉折從拍攝到後製剪接只能粗略帶過,至少這次錢人豪有避開大量荒唐對話削弱敘事情境與角色邏輯的老毛病,整體質感提升許多。
《鬼們之蝴蝶大廈》從片名直接把鬼加上「們」,多達六條敘事軸線,讓這部鬼片宛如「群像劇」,不過這一次,群像所要「鉅觀」的不是城市、不是國家,而是亡靈宇宙。從《鈕扣人》到《詭鎮》到《京城81號 II》,甚至再到把故事搬到船上的《海霧》,迷宮般的封閉空間,成了介乎現實與靈異、在具象空間與人心意識之間的反射,所謂亡靈宇宙,要嘲諷的其實也就是無情世界裡的逐利人心,要撫慰的則是那僅存的一絲憐憫和稀微真情。
如果《為我辦一場西式的喪禮》是亡靈者對於自己所處世界的最後一眼,那麼《鬼們之蝴蝶大廈》則是揭露了亡靈者(們)無從離開亦無法告別的那個終極空間的無奈與憂傷。今年秋天,以上兩部臺灣電影,以截然不同的手法,打破生與死的界線,勾勒亡靈者與他們所在的場域,給了觀眾不同以往的想像空間。
(撰稿人/鄭秉泓)
【本文由台北市影片商業同業公會企劃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