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過柳月堂嗎?一定要去!我上次一直在聽它音響的聲音從哪裡發出來,最後發現,是從心裡。」這讓我瞠目結舌的對話,發生在2019年秋天,作家張經宏與我相約在我語言學校附近的京都御苑休憩所。算起來,這是我們在文學獎評審會議等場合點頭寒暄之外,首次私下相約。在京都疫情籠罩前的最後一次紅葉季,我來短期居遊並學日文,他來旅遊。
直率溫暖的經宏與我交換了好多私房景點,柳月堂名曲喫茶是日治時代來京都留學的台灣老先生所開設,就在我住宿的出町柳區域,但我遲遲未去。因經宏極具說服力的推薦語,我在一個平日夜晚,終於推開那道彷彿結界的玻璃門。店內嚴禁交談,點餐以筆談,穿著白襯衫黑長圍裙的年輕女店員,連上飲料都靜寂肅穆。我努力地聆聽那從心裡發出的交響樂,果真,幾座巨大揚聲器發出的音頻振幅,彷彿剛好交匯在心口,我感受著那共振。
人與人相處,也是振幅磁場順不順,或許是京都太迷人,又或是柳月堂的音響把我們頻率調成一致。回台後,我和經宏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我們的話題也多圍繞在京都,有時還有奈良、福岡、瀨戶內等等。疫情國境封鎖的3年,我們像京都同鄉會或互助團體,兩人同行,經常在台中相約散步,觀溪流賞綠葉,有時參拜佛寺參加法會,互相造訪彼此的家,有時泡茶一下午。
➤圓滿了自己,就圓滿了世界
第一次去經宏台中神岡的紅磚平房時,因為他的隨興親和,我也真的當成自己家。在榻榻米佛堂教他幾式瑜伽拉筋伸展,在沙發上一邊把玩養生按摩球,一邊看日劇。經宏第一次播給我看的影片,是木村文乃主演的《來住京都才知道》(ちょこっと京都に住んでみた,直譯為「在京都小住」)。雖是筆電外接電視螢幕,經宏對聲音也不馬虎,另外接了Marshall音箱,我一邊看,一邊靜靜感受,心底發出對京都的思念之聲。
2019年底播出的《來住京都才知道》是一齣73分鐘的單集日劇,剛辭掉工作的東京上班族加奈(木村文乃飾)到京都探訪受傷的舅舅,每天幫舅舅跑腿採買,以工換宿,與京都巷弄百年豆腐店、個性古董店的各式職人交流,在京都悠長靜好的生活中,漸漸獲得療癒,重拾對生活的熱情。
《來住京都才知道》介於戲劇與行腳紀實節目,去年又推出了6集單元劇,每集20多分鐘,恰都是京都一日生活。以紅豆餡、味增、豆皮採買為始,與京都個性職人在家小酌為終,或是晨起騎單車爬山、咖啡老舖吃雞蛋三明治早餐、帶掃把去江戶時代老店維修……各種京都生活,穿插舅舅以京都腔偶發的人生箴言,如:圓滿了自己,就圓滿了世界。
到底去京都,是為了什麼呢?也許疲憊、恍惚、不安的生命,的確需要鴨川水流、嵐山竹林、二年坂三年坂的石階或昭和氛圍咖啡卡座,一次一次平撫毛躁、填滿空缺,一次一次獲得圓滿吧。當然不會一次就好,於是我們需要一次一次回去。
➤京都人的祕密歡愉
經宏後來又傳給我一整套連結,是NHK製作、常盤貴子主演的《京都人的祕密歡愉》,由兩位外國學者角度觀看京都,相較《來住京都才知道》的悠閒生活感,文化解說的意味更重,從女性美德、飲食、器物、信仰等分門別類深入淺出,在戲劇設計上也較顯刻意生硬,但我倒是當作練習日語聽力與句型,看得挺享受。
常盤貴子高貴典雅的和服扮相與京都女子姿態,後來到Netflix熱映的《舞伎家的料理人》又出現了,而常盤在《舞伎家》演出少根筋的梓媽媽,反倒有種親切感。這是很微妙的,看高高在上的日本天龍京都人,偶有小出槌的時候,反而會覺得他們也是個「人」,也會拿不定講究的京都腔或禮儀。
《舞伎家》今年初播出時疫情已趨緩,許多人迫不及待飛「回」京都,在臉書上貼出祇園白川巽橋、金閣銀閣清水寺。經宏和我卻還不急著啟程,大概是等著這波熱潮褪去吧。但我在2月卻意外獲得重遊日本機會——《親愛的小孩》日文版上架,日方出版社在福岡舉行了一場小型溫馨的新書發表會,與《蛇信與舌環》作者金原ひとみ對談。
工作結束,趁空檔到福岡近郊太宰府天滿宮小遊,在鄰近的九州博物館紀念品店竟找到了跟經宏家一模一樣的按摩球。那是兩顆分別漆成紅、黃色的金屬球,在手掌滾動,球內的簧片會產生震動,左手可放鬆舒緩,右手可專注凝神。我拍照傳給經宏看,他回傳訊息,只問:櫻花開了嗎?
➤在書裡與京都重逢
經宏與我見面就聊京都,不見面的日子三天兩頭傳訊息,也多是京都。某某旅遊部落客重遊京都發現CP值超高旅館、安縵酒店的開箱影片(經宏:「我若有錢一定請你去住」)、二條城旁的老屋再生一戶建町家出售只要台中套房價格(我:「我把台中家賣掉就可以買了耶」),種種京都絮語或囈語,間或穿插約喝咖啡散步。我總以為,疫情告終,進出境免隔離,我們說好的同遊京都就要成行了。
但經宏先遠行了。5月初於睡夢中離世。他成為最自由自在的靈魂,無所不在。
我們在疫情三年,成為如家人一樣的「生活」上的摯友,兩人都寫作,實則很少談論各自的寫作,也沒怎麼讀過對方的作品。直到經宏離去,我才從他的舊作中,發現他寫了好多京都。
在新書《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寫民藝家河井寬次郎紀念館的展品:「器物們一旦養出了精魂,聲息光影左右徘徊,便生出了自身的命運⋯⋯空無一物的展場乃其現身的絕佳舞台,眾鳥高飛,孤雲獨閒。」
在2012年出版的《雲想衣裳》則有一卷「法然院的雨」全寫京都,寫嵐山、三千院、東福寺,更有一篇就叫〈鴉片京都〉:「能劇、歌舞伎、什麼什麼流的各式花茶書道的精髓我一竅不通,但她照樣可以把人迷得魂牽夢縈⋯⋯無處不在的跟生活水乳交融的設計、可以安心逛街走路的街弄、成片成片活得開心的綠蔭與森林、隨便一家茶店窗臺上的小擺設⋯⋯」
經宏的京都書寫,介於壽岳章子《千年繁華》三書的「看門道」,與舒國治走路晃遊睡覺的《門外漢的京都》之間,在內與外之間,調和出特殊的張經宏路線。
第一次他推薦我名曲喫茶的「從心裡發出的聲音」,再熟一點,他便告訴我哪家咖啡館的服務生顏值高。唯獨對吃,他不太在意。(在台中聚餐也是,只求清淡爽口。他知我偏好蔬食,多半自炊,有次他在東海大學小農市集買到鮮美櫛瓜,馬上開了半小時的車親送到我家。)
京都美食名店甚多,各家各有一排名單。在京都時,我推薦經宏去北大路商場Vivre裡的「市場小路」居酒屋,雖以牛排聞名,但我特別喜歡京都家常菜拼盤與炙烤蘿蔓沙拉,經宏後來也去了,我始終忘記問他覺得如何。後來翻到柏井壽的《一個人的京都晚餐》,這店竟也在柏井壽的在地人50家精選愛店之列,也算是沾了一點「來住京都才知道」的邊了。
大疫平息,經宏遠行,我也該繼續我一個人的漫遊了。●
閱讀通信 vol.239》順節氣生活,攀樹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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