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新年假期即將到來,相信有不少離家遊子們早就訂好了返鄉車票,準備跟台北來場短暫的 peace out 離別。而無論東西方文化,與親朋好友團圓相聚於「餐桌」,享用豐盛美食,交換過去一年的種種喜怒哀樂,都是看來溫馨和睦的活動?至少這是我們理想中的期待。
可焦點來到電影,「餐桌」便不僅僅是賀歲片的專利,還是在各類型電影中,能創造無限潛力的 highlight scene。
「餐桌戲」在許多的電影導演眼中,幾乎可以視為最應該拍好的重要橋段,因為有太多隱藏心底的想法、慾望,會在這「似靜而非靜」的場景如實顯現。從激烈的辯論、尷尬的沉默、到駭人的轉折,都讓「dinner scene」潛藏著未知的戲劇力量等待釋放。餐桌上的一言一行,所有動靜,都能作為情感表達的精妙替代。只要故事、攝影機、調度的活用得當,一場餐桌戲,就能道盡家庭、友誼與愛情關係的縮影。
再尷尬,也得打破的沉默 ——《飲食男女》( Eat Drink Man Woman )
論現實中反覆上演的親情衝突,在何種情景下最為常見——團圓飯桌上時常會發生的鬼故事,無非個血淋淋的例子。由久未謀面的親戚口中托出一連串靈魂拷問,通常觸及了婚姻、感情、工作等針對私生活的單刀直入,對心志再堅強的後輩們來說,也算是種不見血的折磨吧。
可在《飲食男女》標誌性的家庭聚餐,原先預期會在片中上演的親友拷問,反倒沒有發生,取而代之的,是富含東方傳統 vs. 自由價值觀的激烈碰撞。導演李安藉「飲食」之名,從中華儒道思想切入,思索著愛情與親情,如何因「男女」之事,逐步在觀念開放與否的衝突中,走向崩解與重建,「聚餐」在本片為家人間的心靈對話,創出細膩的激盪。
《飲食男女》是李安「父親三部曲」的第三部作品,劇情描述一位從圓山大飯店退休的國宴主廚「朱爸爸」作為起點,與三位個性迥異的女兒,各自經歷著人生的重大變故,經由一場又一場在餐桌上的日常(非日常)對話,最終化解了整個家庭在溝通與諒解上的慣性失語。
單論《飲食男女》的餐桌戲,則有著「化干戈為玉帛」的作用。「干戈」在電影裡,代指著每位家庭成員,所遭遇截然不同的生活瓶頸,這些困難彼此獨立,而又與家庭、父女關係交織。
在電影裡的朱家用餐前,有數場父親(郎雄 飾),在廚房烹飪的剪接橋段,處理食材的蒙太奇串接流暢,在展現前國宴主廚的精湛廚藝之餘,更像是為緊接在後的每場餐桌戲,做出情感傾訴的事前預備。整部電影的高潮,也同樣圍繞在朱家的餐桌前發生。一周一次的家庭聚餐,在片中被呈現為一種令角色尷尬、不自在,同時對「餐桌外」發生的蹧心事欲言又止的情況。
朱爸爸身為德高望重的退休大廚,卻在退休後,漸漸失去曾賴以維生的「味覺」——在片中暗喻了朱爸爸找不回品嘗人生酸甜苦辣的意願,三位女兒也為情感問題與尋找自我的艱難過程所苦。鏡頭在奢華菜色前不停切換,捕捉著每位角色的神情,畫面背後的思緒翻騰不言自明。每當劇情迎來轉折時,多次出現的台詞:「有件事我想跟大家宣布」,在電影裡,被導演李安設計為朱家成員在醞釀許久後,選擇在餐桌上坦白的預告,或者說,是為觀眾種下故事離收攏更進一步的「暗示」,賦予了不少意想不到的情緒張力,還有山雨欲來的未知。
牢籠般的團圓聚餐 ——《東京奏鳴曲》( Tokyo Sonaya )
故事由一位日本平凡小家庭裡的父親龍平(香川照之 飾)遭到公司裁員的悲慘事件作為開端。無法接受自己喪失工作的龍平,選擇向家人隱瞞,每天假借上班之名在外流浪領取救濟食物。與此同時,還得應付叛逆的大兒子(小柳友 飾)終日打工到早晨才回到家,和小兒子(井之脇海 飾)突如其來想學鋼琴的昂貴提議,而母親(小泉今日子 飾)則夾在子女與丈夫的問題之間,逐漸被家中瀰漫的壓抑所擊倒。
「餐桌」一直以來便被視為家庭住宅的中心地帶,尤其對主角群佐佐木一家更是如此。故事雖然起於一場跟日常貼近的不幸事件(父親的失業),可導演特別著重的,是角色遭逢突發變故後所經歷的迷惘心境,人們該如何在無解的關係中尋求改變?於是電影藉由「晚餐」的發揮,一步步揭示佐佐木家那「看不見」的轉變過程。
在電影的首場晚餐戲碼,佐佐木家缺少了大兒子的加入,顯得有些冷清,用餐時也從來都不發一語。小兒子健二在這次晚餐,請求父親讓自己去上鋼琴課,父親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也不給予明確理由,缺乏話語權的母親,也只能苦笑著安慰健二的失望情緒,龍平則選擇無視健二的失望,開始大口吃飯。家庭的冷漠,在第二次晚餐也沒有迎來改變,相反的,父親刻意在家人入座後,執意要大啖一杯啤酒才能開動,讓家人們尷尬地在原地等待,非常刻意的想維持自己搖搖欲墜的自尊。
電影透過對話的留白,與家庭裡固化的「角色分配」,令主角群的困境,呼應著許多東亞失能家庭,同樣遭遇的窒礙難題。
電影在攝影調度上,也將飯廳塑造成近乎「囚牢式」的用餐環境,餐桌的四周,擺放著各式層櫃,作為將攝影機與角色隔開的隱形障礙,運用階梯扶手,把父親單獨與其他的家庭成員隔開,令觀眾熟悉居家空間的同時,將龍平塑造的疏離超然,暗示著「父親」的角色,在佐佐木家從來都是「獨坐大位」。這類調度,也在第二次佐佐木家的聚餐被拿來重複利用。
可電影令每位家庭成員在歷經一連串的意外事件後,頓悟便開始在他們的心中發酵。最後一次的晚餐戲,父親最後一個回到家,母親與兒子卻早已開始用餐,這時攝影機中的父親不再被階梯隔開,而是與其他人處在同一區塊。在父親處在原地端詳一陣後,也像沒事發生一樣入座用餐,角色們在餐桌上同樣不發一語,可家庭成員的地位,卻開始朝向對等,早已沒了先前用餐時的嚴肅拘謹,而是在掙脫社會框架的路途上,遭遇了諸多痛苦與磨難後,仍舊選擇與家人重聚的平淡釋然。
導演黑澤清被問及電影裡存在感特別高的「疏離感」,是否反映出他對現代城市生活的觀點時說道:「在我們的社會裡,這是真實發生在世界的狀況(人際疏離),人們都受到外來力量的影響,然而他們唯有向內自省,面對自己的問題才得以解決。 這是一個自我尋找的旅程。」
早知如此,何必多問 ——《花樣年華》( In the Mood for Love )
知名導演王家衛製作的愛情題材作品,時常運用攝影、美術、剪接的特殊技法,將單一空間再造為角色與私人情感發生角力的夢幻舞台,尤其是在《花樣年華》中,狹小場景、景框分隔、長焦特寫等大膽技巧被廣泛使用,這些相當於「玩弄畫面張力」的精緻手法,即使在過了二十年後仍值得細細品味。
電影描述著各自有太太/先生的周慕雲(梁朝偉 飾)與蘇麗珍(張曼玉 飾)剛搬來一棟公寓,原先僅為鄰居關係的二人,在發覺自己的另一半與對方的另一半發生婚外情後,在悲傷與困惑的複雜情緒中,兩人開始以寫小說之名相聚交心,在過程中漸漸的互生起了曖昧的情愫。
交錯的虛實、打亂的時間線,是《花樣年華》表達故事主軸的一大經典手法,尤其是在雙方得知另一半出軌後,開始頻繁的在街邊小巷分享寂寞,還有相約於西式餐館共餐的橋段,開始奠定起了電影撲朔迷離的基調,像是在觀賞一齣無法辨明全貌的回憶或夢境,同時緊扣在顧及傳統社會觀感的母題,在「可為與不可為」之間不斷游移。
導演王家衛在拍攝當下,認為本片的愛情樣貌應符合香港 60 年代的含蓄、隱晦,並解釋道:「從一開始,我就不想拍一個只是有關出軌的故事,那太沉悶,毫無驚喜,因為結局只有兩個可能,不是在一起,就是分手,各自回到配偶的懷抱。我感興趣的是戲中人在故事處境中的行為,如何保守秘密及分享祕密。」西餐館橋段在本片雖意味著一對受背叛的男女開展新型關係的開端,但在用餐途中,兩人卻是以套話、試探的方式,意圖得出確切的出軌事實,即便心底早有解答……
在餐桌上,周慕雲先是詢問蘇麗珍,她先前帶過的皮包在哪裡才買的到,他想送給太太當作生日禮物,蘇麗珍回答:「這是我先生去外地工作買回來的,在香港買不到的。」接著,蘇麗珍面露擔憂的詢問周慕雲,他的領帶在哪裡買的,周慕雲用近乎一模一樣的理由回應:「我也不知道,我的領帶都是我太太幫我買的。有一次她公司派她出去,回來送給我的,在香港沒有賣。」於是蘇麗珍的神情近乎失望,她說:「我先生也有一個同樣的領帶,他說是他老闆送給他的。」而周慕雲在此時,回想起自己的太太也說過相似的理由解釋包包的來由,出軌的真相,在簡單的來回對答間呼之欲出。
在這段對話,攝影鏡頭先是在日常寒暄時,在兩人的側臉特寫來回切換,細膩捕捉二人強裝鎮定的面容。切入敏感話題後,鏡頭從固定鏡頭,轉為反覆來回的快速橫移,暗示著雙方情緒,開始起了不尋常的波動。
《花樣年華》的故事背景並非首創,稍不講究,還可能落入尋常愛情電影會有的分手,及「手牽手再創幸福」的終點二選一。但在周慕雲和蘇麗珍剛發現伴侶出軌後,王家衛選擇以懸疑感濃重的對白與鏡頭語言,提高畫面的緊張節奏感,加深兩人在因情愛氛圍相互吸引的背後,還存著對舊愛放不下的執著,這層道德顧慮在觀影途中如影隨行,直到電影結束前都還未全然消散。
都市裡的美食傳情 ——《美味情書》( The Lunchbox )
2014 年《美味情書》在亞太地區的各大影展上映後,獲得極高好評,這部從演員到劇組皆由印度出產的作品,並沒有過往寶萊塢刻板的歌舞昇平,反倒以印度道地的「午餐外送」文化出發。故事雖往好萊塢小品電影的體裁靠攏,但還是能依靠伊凡卡漢精湛的飾演性格外冷內熱的正經會計師,及不嬌柔造作,甚至挑戰印度傳統觀念的婚姻議題,來為這部輕鬆的「吃播」電影增添不少觀後餘韻。
故事講述著在同一家銀行上班 35 年的待退員工薩簡(伊凡卡漢 飾)過著嚴謹自律,卻也百無聊賴的生活,兩點一線的活在規畫好的人生,直到有一天,印度標榜從不送錯的便當運送系統(人力運送)在這天卻為他送來了一盒陌生的豐盛便當。這一意外「脫軌」的小誤會,為他的人生起了看似微小,實則翻天覆地的變化,開始和便當另一端素未謀面的家庭主婦伊拉(妮姆拉卡爾 飾)書信傳情。
「好羨慕你們這些用紙張寫字傳信的人啊,畢竟現在大家都是用 email 按個鍵就搞定了呢」故事中薩簡的新進同事謝克(納華薩甸薛迪奇 飾)傻笑著說道。網路傳遞訊息的速度之快,與書信相比簡直雲泥之別,但《美味情書》給予飽含摯深情感的書信和美食,提供一個絕佳的伸展舞台——是再尋常不過的員工食堂餐桌。
由於主角薩簡身為上班族的身份,每天到食堂報到已成例行公事,只需等待便當外送員把餐盒特地送到辦公桌上,就能離開座位前往食堂,電影也刻意放了許多外送員提著薩簡標誌性的寶藍色餐盒剪接片段,在城市繁忙的街道上來回穿梭,傳遞美食,也傳遞生命火花。
儀式感能為日常鋪上一層質樸的講究,《美味情書》對於餐桌戲的刻劃更是如此。員工食堂的用餐時間,在每一次的傳信過程都會出現,其中並未使用花俏的拍攝技法,而是專注於每一次午餐的事前預備,一開始會經由薩簡的手像拆聖誕禮物一樣,把堆疊的餐盒一一卸下、開啟,接著鏡頭跟隨薩簡小心翼翼的視角,機警地環顧四周,確保沒有人來打擾這私密的午餐(讀信)時間,才戴上招牌的金框眼鏡閱讀情書。
「有時上錯了車,也能抵達對的地方。」—《美味情書》
閱讀信件時,寫信者的化外音和信裡所描述的情境/回憶一同入場,薩簡的心在餐桌前被一次次的軟化,他也開始像「走錯了路」的便當外送員一樣,有意識的遊走在城市街道,觀察每個人平凡且有趣的生活,用手寫紀錄在書信中。
例如有很多人為了省時間和飽足感,午餐只買兩根香蕉果腹;在下班時間,看到街景畫家重複畫著同樣的建築場景,只有路面人事物的變化,能使他的畫作出現區別,薩簡似是而非的在畫中看到了每天都會經過建築前的自己,畫中的人影是否真的是他,並沒有給出解答,可在城市「看見自己」的舉動,諭示著角色在打開心房後逐步認識了更多的自我。這些觀察,都在下一次的用餐時間,成為值得信件文字中細品的暖心佐料。
沒有不散的筵席 ——《教父 2 》( The Godfather Part II )
影史經典《教父》系列作,在上映數十年以來都還是影視作品難以超越的傳世經典,《教父 2 》在知名雜誌《電視指南》(TV Guide)中曾在「影史 50大偉大電影」名單高居榜首。
《教父 2 》的劇情採雙線並行,接續著《教父》第一集接任第二代教父的麥可(艾爾帕西諾 飾)為主線,講述勢力逐漸擴張的柯里昂家族,意圖朝美國政商界圖謀發展後遭遇了多種阻礙,不時穿插第一代教父維托(勞勃狄尼洛 飾)陰錯陽差踏入江湖的往日掙扎,雙線並置,麥可在擴大家族事業的過程中,犧牲了無可替代的親情,襯托著父親維托守護家庭的初衷,顯得格外諷刺。
《教父 2》的引人入勝,奠基在故事透過緩慢穩健的節奏,講述一個橫跨兩世代的移民家庭,從懷抱美國夢,到美國夢破滅的悲劇性家族寓言。《教父》系列對義大利裔黑手黨的刻劃與尋常對粗鄙黑道的打殺搶掠相左,柯里昂家族幫派成員身著筆挺時髦的西裝,優雅的出入社交場所,就算取人性命,電影在某些時候也應用簡單、隱晦的方式詮釋。「高潮迭起」在《教父》系列,往往不在明槍,是體現在角色的三言兩語中所射出的暗箭,尤其是曾親如家人抑或是手足的角色之間,做出的背叛行為,在《教父 2 》中,都比真正的暴力場面還來的震撼痛心。
比起平鋪直敘的《教父》第一集,導演柯波拉在第二集採用的雙線敘事更加錯綜複雜,情感重量也上升不少。從首集教父大位更替的飄搖動盪,到本集追加了老教父維托飄洋過海的美國「拓荒行」,麥可與維托兩位家族中心人物,在社會陰暗面奮鬥的理由,都是為了守護家庭,但唯有麥可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場,這點在柯里昂家族聚集在餐桌的結尾不言而喻。
電影在這幕,回到了首集之前的時間點,柯里昂一家子女,聚集在餐桌慶祝著父親的生日,第一個鏡頭,便是攝影機隨著兄長的步伐,在餐桌一旁帶到家族各成員的面孔,此時的他們和諧共處,絲毫沒有預料到往後的境遇,使家族走向分崩離析。
年輕氣盛的麥可接著在餐桌上叛逆的宣布他要投軍(投入二戰),一方面也是試圖遠離以偏門起家的家族事業,脾氣火爆的兄長對此相當不滿,甚至大打出手,餐桌旁的成員也隨著爭論一一離場,飯廳門外的聲音始終吵雜熱鬧,麥可卻在空無一人的寂靜餐桌前若有所思,在畫面中央的遠方房間,就是教父的辦公桌,猶如陰森的王位跟麥可連成一線。
這場餐桌戲,在電影中像是預言般,為兩集的故事做出「命運造化弄人」的註解,空蕩的餐桌,諭示著麥可自始至終,都是家族中格格不入的存在,家人的離座與現實中的離心離德(或喪命)作出呼應,究竟是他自己選擇坐上教父了的位子,還是教父的寶座遵循著早已注定的命運選擇了麥可?這看來有些虛幻,但非常關鍵的一幕,為角色的結局,蓋上一層難以掙脫的命定與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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