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潔珊（文字工作者，現任職影音串流平台）

《時代革命》是我列在金馬影展的搶票第一位，開賣那天，我戰戰兢兢地在一分鐘內完成訂位及結帳，順利到手。而後在金馬票券交流社團，有民眾自發將票券優先讓給在台港人觀賞，因為這部片單單是片名，就註定它無法在香港上映的命運。

自首映當天起一連播映的六天，《時代革命》蟬聯觀眾票選排行榜第一名，更在本屆金馬獎拿下最佳紀錄片。

回想起觀影時，影廳響起此起彼落的「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口號，伴隨片尾曲《願榮光歸香港》的歌聲，以及現場數百名觀眾的啜泣聲。其實在踏入影廳前幾天就一直做心理建設，沒想到一點也沒用，從第一章開始我就已淚流滿面。而這部片有整整九章，片長兩小時半。

上千張來自香港的淚與血

2019年，我在媒體業擔任編輯，反送中運動白熱化之前，3月便有作者投書「逃犯條例」相關文章，但並未引起關注。直到二讀前夕的6月9日百萬大遊行，反送中運動才正式登上BBC、路透社等國際媒體，當然也包括台灣媒體。記得當時接到消息，我手上還在處理其他台灣議題，人在國外的主編馬上聯繫可立即出稿的香港作者。

當時的我們都不知道，那天只是序幕，而後面等著我們的，是更多的淚水與鮮血。

誰也沒想到後來的香港會變成這個樣子。2019下半年，我跟同事一共刊登了上百篇與反送中相關的文章。整整半年，我每天埋首於上千張駐港外媒上傳的照片，每天按耐著憤怒，斟酌恰當的標題，避掉會引發恐慌和PTSD的照片，也避掉會拍到抗爭者正面的照片，邀稿、編稿、下標、配圖、出稿。後來局勢越發緊張，甚至做好以後可能都無法入境香港和中國的覺悟。

除了憤怒，當時心情還參雜著焦慮與恐懼，你不知道今天聯繫的記者會不會受傷，而當你得知作者其實是位香港大學生，你不知道他能不能全身而退，會不會永遠收不到他答應會寫的題目和文章。

更令我不能輕易鬆懈下來的原因是，我們都不知道，香港會不會發生下一個六四？

當照片變成紀錄片

《時代革命》以2019年3月的反送中運動為始，以2020年7月的港版《國安法》生效作結。

紀錄片拉出幾個主要受訪者，包括勇武手足、救護員、「家長車」車手、記者、社工、議員等視角，重新依照事發順序梳理出每個大事件的時間軸——69百萬大遊行、612警民衝突、615黃衣人墜樓、616兩百萬人遊行、71佔領立法會、721元朗地鐵無差別襲擊事件、85全港大三罷、825港警首發實彈、831太子站襲擊事件、1112中大保衛戰、1116理大圍城——還有陳彥霖死亡懸案、周梓樂墮樓事件等令人心碎的「死因無可疑」。

當年在編輯台上只看到靜態照片，如今，變成有聲有色的動態影像，就算過了兩年多，當時發生過的每個事件彷彿一一從封印的記憶裡湧出。

關於831太子站襲擊事件，終在片中看到整個過程的完整紀錄，黑警如何無差別暴打民眾、如何近距離噴胡椒噴霧、如何封鎖月台不讓救護人員進入⋯⋯坐在大銀幕前的我，才真真切切地聽見那些照片背後撕心裂肺的哭聲。

哭喊來自香港人內心深處的冤屈與不甘，還有憤怒與絕望，觀眾席上的我們也不禁跟著一起啜泣痛哭。它太貼近了，不忍直視卻近得被迫直視，而殘忍在於，事實就是如此。

建構新的想像共同體

《時代革命》沒有錯過其中任何一場重要事件，這是周冠威第一次拍紀錄片，他賭上自己的導演生涯拍下這部紀錄片，除了他，還有其他幾位匿名攝影師，身為導演或影像創作者，遇到攸關每一位香港人的重大事件時，能夠做些什麼來回應？他們必須拍，他們必須紀錄，他們拿起攝影機衝到第一線。

周冠威曾在奪得香港金像獎的作品《十年》執導其中的短篇《自焚者》，故事講述十年後的香港爆發警民衝突，港獨青年被捕入獄絕食而死，還有人在英領事館前自焚。這簡直成了預言，在現實中甚至還不到五年時間，就經歷了嚴重的警民衝突。而如今的香港，也因10月底三讀通過的《電影檢查條例》修正案，不可能再上映《十年》、《時代革命》這類電影，更不用說在金像獎上奪魁。

《時代革命》沒有旁白，它讓現場畫面——暴力執法的黑警、無動於衷的掌權者、出生入死的香港人——自行發聲。片尾寫著「香港人作品」，它是香港人以血淚為筆墨的集體創作，書寫香港人為自由、為公義而戰的歷史，就如導演所說：「這部片屬於每一個有良知、有公義、為香港流過眼淚的香港人」。

我甚至認為，《時代革命》與其他反送中紀錄片的不同之處，除了它不只是像《理大圍城》、《佔領立法會》紀錄單一事件，而是宏觀地紀錄及爬梳這場運動的所有重大事件，它更試圖提出一個新的論述——跳脫以往以「香港」為主體的土地認同，建構以「香港人」為主體的身分認同。

當絕望的香港人陸續離港，當香港人流亡海外回不了家，當如今的「香港」已不是香港，然而有「香港人」的地方，或許就可以成為「香港」，新的想像的共同體油然而生。

金馬58的香港面貌

回頭看本屆金馬獎與金馬影展的香港作品，各自以不同視角呈現反送中運動後的香港面貌。《少年》將視角聚焦在一群少年如何組成救援小組，試圖阻止某位少女輕生，呼應反送中運動曾發生的青少年以死明志自殺潮；《日常》描述反送中後疫情席捲香港，港人如何面對日益緊縮的政權，以及疫情夾殺下的新生活。

獲得最佳導演的羅卓瑤，其作品《花果飄零》也是以反送中為背景，深入港澳人的離散命題。順帶一提，蔡明亮的新短片《良夜不能留》亦是紀錄歷經浩劫後的香港，那些被塗掉的抗爭字眼、被撕掉的斑駁的連儂牆、曾出過事的港鐵站與天橋，被抹殺的痕跡反證了曾經存在的事實。

金馬獎將最佳紀錄片頒給《時代革命》，將最佳導演頒給羅卓瑤，將奈派克獎頒給《少年》，除了是它作為華語電影最高殿堂對時代的回應，也藉此明白地傳達一個訊息：自由，是電影與創作最崇高的指標。

《時代革命》毫無疑問是一部「紮紮實實地好」的紀錄片，甚至可以說是一部「偉大」的紀錄片，但我不會說它是一部「好看」的紀錄片，也不會「恭喜」它獲獎。因為《時代革命》是一部香港人用自己的鮮血與淚水寫下的作品，而我不忍歡喜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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