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前回來後，經常被問到的問題是，你為什麼要去受苦？風吹日曬雨淋，經歷過哆嗦的寒冷，也迎接過無所躲避的烈陽，我不能反駁受苦一說，然而路上所獲得的種種，似乎也難以言傳。究竟有什麼魔力吸引著包括我在內一波一波的朝聖者湧入西班牙北部，不論國界不分年齡，在這條古老的朝聖之路上，排除萬難無所畏懼地踽踽獨行呢？當我走過以後，似乎可以告訴你答案，然而要明白這箇中滋味，還是要親自去走一趟才行，因為 Camino 是大眾的，你的感受是獨有的。
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世界上最美的步道，全名是聖雅各之路（Camino de Santiago），也被稱作朝聖之路，Camino 在西文中的意思是「路」。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西元813年，相傳有隱士循著流星墜落的方向而發現耶穌十二門徒之一聖雅各（St. James）的遺體，消息傳到當時的教皇及一位法國邊境的領主耳中，這位領主便前往發現遺體的地方進行聖葬，當時所經過的路線即為現在「法國之路」（Camino Frances）的前身。
發現遺體的地方以聖雅各命名，並蓋起大教堂，由於星星的指引，在地名中加上 Compostela（拉丁文 Campus Stellae，意為 Field of the Star），成為了「Santiago de Compostela」。自1193年歐洲第一本朝聖指南問世後，便是中世紀除了耶路撒冷外，天主教徒們最重要的聖地。
如今的朝聖之路，仍不斷吸引全世界的旅人前來，人數從1992年的九千多人，到2018年達到三十多萬人，儘管其中大部份並非天主教徒，在宗教之外還包括旅行、運動、健行等性質，理由可以千奇百怪，形式也可以各式各樣。Camino 是完全自由的路，可以徒步、騎單車、騎馬，路線選擇亦有多條，其中最熱門的法國之路，全長779公里，依體力不同徒步需要30至40天，如果想拿一張官方的朝聖證書，最低門檻是徒步100公里（或騎單車200公里），所以最多人選擇從 Sarria 開始走五天到 Santiago，剛剛好115公里能夠達到拿證書的資格。
據說擁有朝聖證書的人，能被赦免一半的罪，獲得終生幸福與健康的保佑，如果在聖年*完成徒步，則可以赦免全部的罪。
庇護所初體驗，耳塞必備
從台灣前往法國之路的起點 Saint Jean Pied de Port，大部份人會選擇飛到巴黎再轉火車，或者從馬德里入境再轉車前往，我因為旅程安排，從馬賽轉了二趟火車，足足坐了9小時才抵達。
Saint Jean Pied de Port 本身也是一個極美的法國南方小鎮，有著小橋流水與幽靜的石板路，抵達時已近晚上8點，第一件事就去朝聖者辦公室（Pilgrims office）報到，付2歐元申請一本朝聖護照及一份詳細的庇護所清單，並以樂捐形式領取一個象徵的貝殼，每一位抵達的朝聖者都會被登記國籍、徒步原因。
此外辦公室還提供一張簡易庇里牛斯山（Pyrénées）路線圖，工作人員殷殷囑咐若天氣不好要走綠色路線，不要走紅色那條，結果我們是天氣不好又走了紅色路線，從法國邊境翻越到西班牙境內，上升高度1000公尺，再陡降500公尺，全長27公里，是徒步的第一天，也是最困難的一天。
當晚入住鎮上一間庇護所（Albergue 青旅，此後每天都住），老闆非常熱情友善，晚餐時立刻認識一對德國情侶朝聖者，來到這裡似乎大家都會自然而然忘掉日常種種，回歸「純真模式」。第一天的衝擊只有驚人的打鼾聲，一房睡了約20到30個人，鼾聲此起彼伏，不僅男人打鼾，女人也會，而且同樣令人抓狂想捶牆，這是後話。
暴風雨中的庇里牛斯山，不是朝聖是為了活下來
迷迷糊糊度過第一夜，隔天早上7:30帶著緊張也興奮的心情出發，雖然行前做了很多功課，但絕無法預料真實情況有多艱巨，因為糟糕的天氣讓一切變得困難。前面三分之一的路程雖然下雨，路況還算很好，然而從中段後逐漸接近山頂，此時狂風豪雨大作，風大到無法站穩，目光所及是霧茫茫的一片曠野，無任何遮蔽物，急需一塊擋風的矮牆都不可得。
出發前曾看過一部電影《The Way》，描述一位青年朝聖者不幸在山上遇難，當時心想庇里牛斯山海拔才一千多公尺，怎麼會有意外？（因為自己曾爬過五千多公尺的聖母峰基地營，自信不會太難，結果大錯特錯）如今走在山頂的我相信這種事是可能發生的，幾乎濕透的下半身和因寒冷而僵直的手指，讓我擔心腳趾也會失溫凍僵，不時動一下看看還有沒有知覺，漫漫無盡頭的長路更會讓人走到欲哭無淚，我第一次明白27公里原來是這麼漫長。繼續跋涉幾公里泥濘土路，並在山頂一處難得的避難石屋中默默記下急難救援電話112，為了自己也為了別的同伴。
終於筋疲力盡抵達第一天的目的地 Roncesvalles，經過9.5小時後，慶幸自己安全活著。庇護所人滿為患，當下排隊登記入住，並沖洗全是泥土的鞋襪，覺得兩邊膝蓋都腫起來，半夜痛到無法彎曲。
第二天在路上，曾同路過的朝聖者們紛紛打招呼，有種劫後重逢的喜悅，一位帶著兩個青少年兒子同行的美國人媽媽說：「看到你真高興，我們後來有擔心你，不知道你情況怎麼樣。」我聽了很感動，問她們幾點抵達的？「傍晚六點半才到。」她身旁的兒子幽幽補上一句：「我以為昨天會死在山上。」我們都同意這可能是歷年來最糟糕的一天，原因就是惡劣的氣候，而氣候將會是朝聖路上非常關鍵的因素。
在高度文明的世界，遇見嚮往的遼闊天地
從 Roncesvalles 走到第一個大城 Pamplona（潘普洛納），約四十幾公里，共兩天路程，中間會停宿 Zubiri。我第一次領略到西班牙小鎮的風光，如此安靜且美麗，彷彿與世無爭，建築精巧街道整潔，且總有一棟規模不等的教堂，人們總是親切開朗，那是生活最美好的模樣。
朝聖者們帶著不同程度的腿腳酸痛，經過各處森林、鄉間小道、公路，遇見村莊就停留休息午餐，然後繼續上路。前往 Pamplona 途中，有一段讓我驚呼的景色，綿延的柏油路直通到天際般，那是我憧憬過的夢想的遠方。
但我們在這個路段並不停留很久，因為徒步者們要跟著黃色箭頭標誌馬上轉到山中小徑，炎熱的5月底烈陽毫不留情照耀，上上下下的碎石坡更是折磨膝蓋的頭號敵人，然而經歷過庇里牛斯山後我對這一切都覺得知足。
在抵達目的地前的一個小鎮，還剩2公里，已經氣力枯竭，接下來每一步都走得極端辛苦，到了 Pamplona 入口，要沿著一段長長的老教堂牆面走上去。一度以為迷路了，徘徊折返兩次，因為看起來實在不像城市，最後咬牙走到底看看吧，幸好是對的，就在城門旁第一間私立庇護所住下來，因為我再也走不動了。
措手不及的，一波波的愛
兩千多年前 Pamplona 是山谷中一塊小小聚居地，如今發展成一座中等規模的美麗古城，知名活動是每年7月會舉辦的奔牛節，其盛況曾在海明威的小說中被描述過。當我梳洗過後帶著極痛的左膝一拐一拐出去散步時，立刻就愛上了這座城市，有著典型的歐洲民居建築與石磚小道，在街上走著不時會遇到其他國家的朝聖者，紛紛熱情打招呼，大家都友善、有禮、風趣，非常喜歡這樣高度文明的氣氛。
每一間庇護所都有一處公共休息空間，是許多朝聖者們聚集交流的地方，他們來自羅馬尼亞、美國、德國、法國、英國、斯洛維尼亞、西班牙、台灣、韓國、日本、菲律賓…共同點是彼此都很友好。當晚準備睡覺前，有三個來自不同國家的朝聖者同伴，聽說我的腳長了水泡，立刻經驗豐富的樣子，各自找來針線器具，要幫我進行「手術」，把水泡穿破，說是這樣好得快，隔天我到另一個小鎮的藥局，跟藥師描述情況，那藥師說新水泡最好不要穿破，不要理它就好，我不禁莞爾，雖然不建議大家胡亂診治，但他們的熱心與友愛讓我非常感激。
在西班牙感受到的愛與友善，不僅來自朝聖者之間，還有當地人，當我一個人走在前往 Zubiri 的柏油路上，後面不斷傳來聲響，直到聽見「Buen Camino」（朝聖者們最常講的祝福語，一路平安順利的意思）我才轉頭，原來是一位老太太，她追上來告訴我走錯路了，雖然方向是對的，但隔壁那一條才是正道，當下我極感動，跟她道謝。
樣的友善我後來還感受過許多，不論是外表剽悍看起來不好惹的大哥，還是慈祥的婆婆，他們都有親切的面孔，溫暖的內心。有一次我在 Leon 生病不舒服，同一間庇護所連住三天，老闆阿伯雖然不會英文，但很熟練用 Google 翻譯溝通，在我離開那天親自開車送我去車站，且一路送我到坐上正確巴士去 Villafranca del Bierzo（比耶爾索自由鎮），徹底感動了我，從此以後我對西班牙的愛再也無法撼動。
自然的饋贈就是遠行的意義
因為膝蓋痛到舉步維艱的程度，我不得不選擇部份路段搭公車（在車上也總會遇到各有傷痛的其他朝聖者們），改變原本想全程步行的計劃，退而求其次想去拿「基本款」證書就好，「基本款」只需從 Sarria 開始走五天，相對簡單多了，但在體力許可的情況下我仍多走了許多天。
Burgos 是朝聖之路上另一個主要城市，除了有一座始建於1221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外觀極美的哥德式建築主教堂外，還有一間極大的公立庇護所，就在教堂旁邊，住宿的費用才6歐元（一般公立庇護所價格6至10歐元，私立庇護所價格10至20歐元，有些含早餐）。從這裡開始走到 Fromista，共66.6公里，三天路程，沿途會經過 Hornillos del Camino、Hontanas、Castrojeriz 等小村莊，幾乎全是一望無際的高原，有些人會覺得景色類似很「無聊」而搭公車跳過，但對我來說恰恰是最美的一段，因為我當初就是為了一幅荒野的畫面而啟程，它就位在 Castrojeriz 與 Itero de la Vega 之間的山谷中。
實際上整整的66公里都極美，放眼望去只見蒼茫的麥田、山丘、空寂的天空和寥寥的朝聖者背影，許多時候幾公里內只有我一個人，在壯闊的天地間艱難地行走，儘管烈陽與寒冷交替侵襲，悲壯感也如影隨行，然而內心一直是充盈的，如果必須找個徒步的意義，大自然的饋贈就是原因。
Sarria之後，不再孤寂
很多資深的朝聖者們說（許多人來過 Camino 不止一次），Sarria 之前和之後是個分界，我也深有同感。Sarria 之前，曾連走10公里荒野杳無人煙；Sarria 之後，平均每2至3公里就會有一個小村莊，讓我驚呼太幸福，有村莊的地方，可以隨時上廁所、休息、補充水，且徒步的人明顯變多，雖不到熱門觀光點的地步，但也不孤單。
路上不斷認識新的朝聖者，有緣交會，大家都不吝給予對方關懷和笑意，即將到終點的前一天，在 Pedrouzo 小鎮，和一對美國人父子及其他兩位來自墨西哥與德國的朝聖者共同晚餐，五個人吃掉三大盤牛排，非常豪邁且相談甚歡，有著白鬍子的美國人父親來過 Camino 七次，這次帶著44歲的兒子一起同行，最後還由他買單請客。吃完飯到了晚上10點大家還意猶未盡，在餐廳門口繼續喝著紅酒，又有其他朝聖者走過來陸續加入我們，一起聊著笑著，我雖然很睏但也堅持留到最後，因為我明白，大家是多麼依戀這樣的夜晚。
雨中的聖地牙哥，最後一公里的感動
終於來到徒步最後一天，要走20公里到 Santiago，我還沒來得及細想什麼，因為下雨讓行走增加了難度，一如往常走走停停，在途中村莊休息午餐，午後雨勢漸強，但不得不低著頭繼續前進，直到與我同行的德國人 Michel 說：「我們只剩一公里就到。」
我抬起頭來，一種迷濛的感動湧上心頭，沒來由的非常想哭，覺得眼淚已聚集，隨時能奪眶而出。帶著這樣激動的心情，穿越濕滑的古城小巷，終於我們來到了聖地，徒步的終點──Santiago de Compostela 的大教堂！
歡呼的人們、默默慶賀的人們，一片喜悅在雨中也無法被刷去。在教堂前停留十幾分鐘後，我們就去找附近的官方辦公室，入口處已經排滿了準備拿證書的徒步者們，我在鞋襪全濕的狀態下排隊約一小時，官方人員的親切又再次讓我感動滿滿。
原本我只期待拿一張118公里的證書做為紀念，然而他們說可以幫我計算前面走過的路途，最後在證書寫上300公里（實際走了358公里），至此徒步完成，一切是這麼圓滿，讓人感恩。
隔天，在了無遺憾中輕鬆參加到 Fisterra 及 Muxia 小鎮的巴士一日遊（亦有人選擇繼續徒步3到5天抵達），直到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前，這裡曾是人們以為的歐陸終點、世界盡頭，並且也一直這麼延續稱呼至今。海邊石碑上刻著「KM 0.000」，是所有朝聖者們的終點，也是起點。
有人說，走一趟朝聖之路會改變你的人生，切莫相信這種論述，改變你人生的不是一條路，而是你的想法。當然增廣了見聞，深刻了眼角紋路，能豐富你的人生，壯大你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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