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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母親的善意竟成了女兒的惡夢……太晚才知道,愛更多的是節制

三采文化

更新於 12月14日08:39 • 發布於 12月21日12:00

編按:各大書店暢銷作家 張西,曾以為30歲的自己能事事優雅,命運卻令她感到節節敗退,短短一年間接連遭遇至親離世、母親遭詐騙背債、健康噩耗等種種失去。在新書《有時幸,有時傷》中,張西坦誠的溫柔書寫下失去後的生活,並重新詮釋生命中的幸與傷。

文:《有時幸,有時傷》張西 著/三采文化

再見之必要

母親和妹妹們開始期待著年底的英國之旅,母親是最先提議的。

我的第一個畢業典禮,母親那時候還是幼稚園的園長,少子化來臨以前,學校的禮堂有一百多個身形短小的小朋友胸前掛著紅色胸花。母親辦得盛大,不是因為那一年有我,愛著孩子的她每一年都是如此用心,兒時記憶裡我們常常在週末被母親帶去幼稚園陪她剪紙、手做海報,禮堂裡所有的裝飾幾乎都是她親手製成。自己幼稚園畢業那天發生了什麼,我反而忘了。

小學畢業典禮那天,剛好是台北一○一購物中心開幕,典禮結束後,父親和母親載著我去一○一,和城市的人們一起參與一個新的開始;晚上我們在公館吃西餐,有我喜歡的酥皮濃湯。國中畢業典禮在某個平日,父親和母親要上班,都沒有出席;但我沒有感到失落的記憶,我覺得幸好,幸好他們沒有來,不然就會看見沒有什麼朋友的我,他們會難過。

高中的畢業典禮,我則跟他們說不用來,我和幾個朋友約好典禮前要去吃早餐,結束後要去吃午餐。我開始有了自己的世界。

我在大四休學,跟三五好友穿上學士服、去基隆的望幽谷和東門的小巷子裡拍畢業照,但是沒有拿到畢業證書。那兩年父親和母親架吵得凶,我大四時他們離婚,我連畢業典禮的日期都沒有告訴他們。近十年後我申請上英國的研究所,抵達英國半年後,父親和母親都說想要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同住一個屋簷下的人們,後來都拿起各自的、不同於彼此的鑰匙,我們在不同的門後生活,我知道這個提議是因為,他們想要回到在這十多年間他們錯過的、我的成長現場。畢業典禮是最好的契機,以及,不只是我,我和他們都能從這些憾恨中畢業。

由於父親已有新的家庭,後來他親自打給我,說他不便出席。我說,沒關係,你的心意我已經收到了。於是十一月的定案,是由我帶著母親和兩個妹妹一起前往英國。

難得有機會與家人分享自己在英國的生活局部,除了想帶她們走進我見過的風景,我也想再見阿可一面。那時候走得太急,原本想像著可以一起和她度過整個、最後一個夏天,但在天氣還沒回暖我就離開了。

我知道自己是去說再見的,告別乾媽之後,能夠看著對方的眼睛、好好地說聲再見,儘管遲了一點,我也要回到將近一萬公里遠的國度,跟阿可、跟自己在英國的日子說再見。

心傷於愛

凌晨一點半,我跟張凱站在街頭,等著紅燈變綠燈。真的要去嗎,我問。這是最後的辦法了,她說。也是,我點點頭,秋天好像要來了,我說。晚風拂過臉龐,走過斑馬線後,我們抵達一個關係友好的朋友家。無論關係多麼緊密,半夜拜訪他人通常不是什麼值得大肆慶賀的事。

詐騙、高利貸,總而言之,母親還在,但我仍失去她了。金額高達數百萬的洞,在幾天內就要去填。英國留學已經用光我幾乎所有的積蓄,以為回台後會是明亮的開始,可是、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起先我和張凱想說先去信用貸款,不過礙於她還在唸研究所,而我以接案維生,兩人都沒有薪轉證明的狀況下,未曾實際去申請貸款的我們被利率嚇到,於是我們轉而列出身邊可能可以借到錢的朋友。事實上我們一點也不想這麼列出來,從前結交這些朋友、彼此真心相處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是為了要在夜半打擾,送上難以啟齒的請求。

最後還是,敵不過這巨大的對自我的羞赧,儘管有數個朋友都願意借我們為數不小的金額,我們又串了一遍門子,將他們一一婉拒。接著我們身上各自出現了數百萬的債務。在還能負擔的範圍中,我和妹妹決定,不要讓關係變得複雜,不要輕易地以難題試探情誼。雖然其實,這些並不輕易。

有個親近的朋友問了我兩次,她說,如果我這次仍說不,那她就不會再問了,珍貴的友情與沉重的現實,我當時並不知道,有些可能已經超出了負荷。好幾個晚上我都想著,盛夏的那天晚上如果有跟母親去吃宵夜,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要拿存摺去匯錢給母親的時候,我發現旁邊有一封信,是那封先前一直找不到、我搭上單程飛機飛往英國的前一晚,寫給自己的信,信封看起來很貴。對當時的我來說,可能只是覺得好看。原來在這裡。

我坐在餐桌前讀到那一行—希望妳不要再把家人當作自己的責任。像是來自過去的預見。我竟流不出眼淚。

妳不怨嗎,我問過自己。要怨什麼呢,我的心裡馬上又會出現一個聲音,她太想成為一個好母親。每每回望過去,就會看見甜蜜的童年,接著青春像是瓶裝裡的水被劇烈搖晃仍無處可逃,等到家庭二字終於晃得龜裂、父親和母親終於分道揚鑣,我看著母親後來罹癌,辛苦的重建健康和生活。我知道埋怨不會讓我長出翅膀。

多年前母親曾問過我,她是不是做錯選擇了,才讓我們姊妹沒有完整的家。我沒有半點猶豫地告訴她,才不是這樣,我們都長大了,我們都覺得媽媽妳很勇敢。除了不知道應該如何回覆母親這一題,我也希望自己在傷痛和困惑中有一種成熟,以降低她的內疚。她對孩子的虧欠和擔心交融在她的付出裡,我不捨得去指認裡頭各式各樣的、實際是什麼情感。我的其中一個部位已長成複雜的成人,逐漸懂得愛的複雜,而也有某一個部位永遠身為她的孩子,我於是想著,若不想怨她、就愛她,不想讓她擔心、就愛她。

我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太長一段時間,以愛為名,囫圇吞棗地迎向矛盾和困境。我太晚才知道,愛更多時候是節制。毫無節制的愛,是自傷。

本文摘自三采文化出版《有時幸,有時傷》張西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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