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空中的書法筆觸：蔡育田的公共雕塑

雖然臺灣雕塑家蔡育田的作品具科技時代的極簡主義、表現主義、抽象主義、現代主義等風格，但他更喜歡用佛教偈語來形容他的雕塑。《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金剛經》則告訴我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蔡育田表示，他的作品並非來自「藝術想像力」、「個人創造力」或其他西方傳統前衛理念，他的雕塑關注的是在公共空間中「尋找平衡」和「創造意義」。比起扮演一個美學家，他的角色更像是中國的「文人」或是風水大師；他的創作不只是出於對美的追求，而更是為了在社會和人際間的空間裡去「引導、修飾、淨化和強化正面的氣場」。

蔡育田的公共雕塑是鏡面不鏽鋼抽象作品，大小為三至八米，蜿蜒躍動猶如流水、縷縷煙霧或凝固於空間中的中式書畫筆觸，輕盈優雅。它們像護身符一樣，被安裝在臺灣各地的建築物中mdashmdash跨國科技公司的總部、公共館所和像國家同步輻射研究中心這樣的科學研究中心等。他的創作還包括非紀念性的雕塑、中國水墨畫和以木材和竹子等自然材料製作的裝置藝術作品。

蔡育田《水作精神玉作魂》, 鏡面不鏽鋼 , L55 x D90 x H62cm. 圖/藝術家提供

蔡育田的作品《水作精神玉作魂》（2019）在2020年贏得米蘭Arsquo Design Award amp Competition【白金獎】的最高榮譽。這個競賽被稱為「設計界的奧斯卡」，他成為此類別獎項第一位獲獎的臺灣人。上述作品現在已經被安裝在竹北昌益科技產發園區的一個反射池，以及位於紐約上州Crystal Park 公園的湖泊中，該公園以展示了許多亞洲和亞裔藝術家的戶外雕塑裝置為特色。Arsquo Design Award amp Competition評價蔡育田的作品為「既能夠使人平靜又能夠使人振奮」。這個凝結在空間中的銀色爆裂波浪的靈感來自於蔡育田的老師、台灣畫家與美學家蔣勳的詩句：

水作精神玉作魂，空山月中淚浥痕，
夢中繁華夢中過，不惹人間一點塵。

蔡育田表示，這個作品代表著一種「內在生命力的流動」，與「自然能量的循環」的相互調和。他引用佛教思想解釋道：「正是通過意念的流動，我們才能夠排除雜質，才有可能回歸生命的本質。」

蔡育田1968年出生於台灣桃園市，他是家中四個孩子中最年長的一個。父親是日本摩托車大品牌的地區經銷商，經常出國出差。他的求學歲月正值1980年代台灣經濟飛速成長之際，當時台灣在Air Jordan球鞋和芭比娃娃的製造領域名列前茅。與此同時，農地被鋪設工廠和科學園區，城市也呈現出反烏托邦式的醜陋擴張。少年時期的他必須每天早上四點起床通勤到台北的國中，期間需要搭乘一班火車和兩班公車。他的成績很差，每天上學的路上，他只能看到擔憂和不快樂的臉龐。「每個人都感受到壓力，這種壓力也從成年人傳到了孩子身上，滲透了整個教育過程。我開始質疑，為什麼每個人都這麼不快樂？這是整個社會的問題。」

藝術家蔡育田。圖/李立婷提供

當蔡育田終於在一所藝術和設計職業高中mdash復興美工mdash接觸到藝術，他的成績一飛沖天，並輕鬆考入東海大學美術系。在那裡他遇到了「第一位讓我感覺到『學習不是關乎通過測驗，而是關乎自己』的老師」。這位老師就是蔣勳，他是台灣藝術界的資深人物，曾在法國學習，將後印象派技法應用於畫本地風景的油畫，後來成為著名的電台和電視藝術評論家。蔡育田跟著蔣勳學習中國水墨畫，蔣勳鼓勵他的學生們去旅行、探索和學習外國經驗。

當時的課程涵蓋了中國大師和西方現代主義。「我們對當代台灣藝術家不太熟悉，卻對畢卡索、維梅爾和梵谷更加熟悉。但這只是理論上的了解，並沒有直接觸動我們生活的和弦」，蔡育田表示。

但是蔣老師也賦予他的學生中國文人的觀念，根據孔子的說法，文人應該「言之適道，行之謹慎」。

畢業後，經過兩年的兵役服務，蔡育田在新竹的清華大學藝術中心擔任策展人，該城市迅速成為台灣半導體和其他高科技製造的主要樞紐。在那裡，他探討了如何吸引工程師進入藝術空間的問題，這第一次讓他面對藝術在社區中的社會功能。之後，他開設了一個私人工作室，在社區規劃項目中贏得了多項競標，將廢棄的空軍基地和軍宿重新利用為餐廳和社區空間。

蔡育田《Endlessly》, 鏡面不鏽鋼 , L46 x D25 x H60cm. 圖/藝術家提供

他的第一個公共雕塑委託作品是「科技之刃」（2000），這是一個由三條捲曲的銀色帶子組成的作品，從台灣國家同步輻射研究中心的一個單一點發出。他選擇不鏽鋼，因為鏡面效果賦予了作品一種非物質的感覺，不像顏色會強調雕塑物體的實體質量，創造了作品和周圍環境之間的對立。然而，高度反射的表面將在作品和周圍環境之間創造一個連續體，無論是天空、自然還是人造結構，使其變化多端且對周圍環境做出反應。

「當時」蔡育田回憶道：「我已經通過這些公共藝術項目確定了我想解決的問題，但還沒有解決方案。解決方案後來才來到我身邊，那就是利用環境中存在的自然能量。」

蔡育田《波瀾壯闊》, 鏡面不鏽鋼 , L28 x D60 x H27cm. 圖/藝術家提供

其後，他陸續接下20多個公共藝術委託，近期的亮點作品包括在昌益科技產發園區的「波瀾壯闊」（Magnificent Waves，2019），是一個靠側放的反光「逗號」形狀，以及在新竹丘陵地帶的以竹子和木材為素材的自然主題公共藝術作品：「古道微風」（Gentle breeze on an ancient path，2020）和「木魚禪音」（Wooden Fish Zen Chanting，2020）。

蔡育田的藝術意圖借鑑了老子、莊子等道家哲學家，尤其是中國禪宗的聖典。然而，蔡育田並非第一位將中國哲學應用於西方形式主義的亞洲藝術家。早在1950年代末，身居巴黎的中國僑民趙無極開始將抽象表現主義與中國水墨畫融合。在1970年代的台灣，十二生肖雕塑團體推進了東西方交融的巨型雕塑概念，包括朱銘的表現主義太極人像和李再鈐的極簡角鋼構造物。相比之下，西方前衛藝術家強調的是破壞、越矩和一種目的論的進步觀念，而中國和台灣藝術家則以傳統的道家、佛家和儒家概念，如「平衡」和「和諧」，作為這些美學方法的基礎。儘管蔡育田否認受到早期亞洲藝術家的直接啟發，但他承認曾經了解他們的作品。

在佛教經典中，蔡育田特別從三本經典mdashmdash《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金剛經》和《大佛頂首楞嚴經》中獲得靈感。這些經典探討了為什麼我們存在的問題，揭示了人類苦難的根源是幻象的世界，並提供了通往佛道的方法以超越苦難。蔡育田展現了天然的謙遜和擁抱簡單的態度，透過毗婆舍那禪修加深了自己的佛教修行。這種內省的技巧涉及靜坐冥想，有時需要持續好幾天。

如果有一條可以討論蔡育田作品的途徑，以及他避免以美學術語來談論自己的雕塑的原因，也許在於佛教的修行和接受態度。對他來說，他的雕塑是一種對世界的「解毒劑」，因為「我們的思想充滿了信息，但我們的心是空虛的」。而創作的過程不是自我造神之行為，而是一種變化和瞬息萬變的時刻。正如《楞嚴經》所說：生因識有，滅從色除。

蔡育田《大氣之上》, 鏡面不鏽鋼 , L91x D46 x H90 cm. 圖/藝術家提供

在2020年初，蔡育田獲得了一個機會回到他藝術之旅的起點mdashmdash中國水墨畫，透過在位於遠在台灣東部裂谷的稻田中的村落池上進行為期一個月的駐村計畫的邀請。他描述了這次經歷，寫道：

「我住在一棟老農舍，處於稻田邊緣最遠的位置，孤獨地面對著崢嶸的花東縱谷山脈和一大片農田。深冬的寒冷已過，稻田尚未耕作，被淹水準備春季種植。清晨，鳥兒鳴叫著報告黎明，陽光從窗戶的縫隙中射進來。縱谷的雲霧籠罩遠處的山峰，陽光斜照在被霧氣籠罩的稻田上。在這片雲氣變幻、風光明媚的土地上，在天地、山川之間，充滿了巨大而和諧的自然能量。」

「我從這片土地的精神中獲得了一種滋養，這種滋養流回到我在那裡創作的作品中。水墨畫，簡單而不做作，是這個地方合適的媒介。對於我的繪畫，我使用清澈的山泉水磨合松煙墨。墨水滲透了紙張的纖維，在自然風景中自由地產生了『水墨中的韻律』。在這個過程中，我沒有太多的控制，所以除了畫筆和紙張之間的接觸點，墨水是自由流動的。在這些物體和我的內心感受之間，我能夠在這個流動中忘卻自我。」

正如中國文人畫的幾百年傳統一樣，蔡育田認為水墨畫是情感表達，而不是文字的逐字逐句的表述。他引用了書法，說：「欣賞書法不是關於文字的字面意思，而是欣賞書法家的態度和情感。」然後他引用了「字外有字」的說法，意思是銘文的真正含義超出了其字面內容。我問他是否適合將他的公共藝術與中國書法相比 - 將雕塑視為凝固在三維空間中的筆劃，其含義不是來自美感的觀念，而是通過物理形式和藝術家的治癒意圖之間的共鳴產生的。「是的」，他微笑著說，「我非常喜歡這個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