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亞當．明特；譯／羅慕謙
每個人都知道這些倉庫可以租借，也知道這些倉庫為什麼會建造。美國人需要越來越多的空間來存放東西，因此每年都會新增成千上百間迷你倉庫。自2017年，美國至少有五萬四千個迷你倉庫場，所包含的儲存空間相當於整個加州棕櫚泉市的面積（包括所有高爾夫球場在內）。最近幾年，此產業的年收益是好萊塢的三倍。
這個產業的利潤未來許多年仍會居高不下。在這個以品牌包裝個人身分的時代，美國人傾向把東西保留得更久，有時候珍視這些東西的程度還超過珍視自己的程度。位於169號公路旁的頂尖迷你倉庫公司（Ace Mini Storage）1，對一平方英尺無暖氣的儲存空間所索取的費用，超過周邊住宅區許多套房一平方英尺的價格。
某個清爽的秋日，我踏進頂尖迷你倉庫公司的辦公室，詢問租賃價格與可租用的空間。辦事人員拿起一張表格，瞇起眼看。外面，一輛皮卡車正駛進停車場，後面堆滿了家具，一盞燈從旁邊斜吊出來。「我們過幾天可能會有空出來的倉庫。」辦事人員說道，同時把一張名片推向我。「十乘四十英尺的空間。」
原來這間可能會空出來的倉庫，正是雪倫．凱德此刻把車停在外面的原因。她是空巢清理公司（Empty the Nest）的客戶經理。空巢清理是一間成立八年的本地企業，專門為人清空房屋。
人們清空房屋的原因各不相同，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搬家與死亡。這個產業正在蓬勃發展：到了2030年，美國的老年人就會達到美國總人口的五分之一。在這些老年人當中，有些人會想繼續住在獨門獨戶、裝滿東西的大房子裡；但也有許多人會出於自身意願或他人的決定，搬到更小的公寓；有些則去世了，把清理他們一生所累積的物品的重責大任留給他人。
許多企業或個人把房屋清空後，都是將能賣出去的東西挑出來，剩下的全載去垃圾場丟棄。但是空巢清理公司的特別之處，就在於它承諾會竭盡所能替每樣東西找到再利用與再出售的市場，不會輕易放棄任何物品。空巢清理公司有自己的慈善商店，無法在店裡賣的東西會捐贈給其他機構，讓它們再碰碰運氣。
雪倫下車時，一陣涼風吹來，拂亂她黑色的風衣與齊肩的頭髮。「我們正在替這個人清空兩間倉庫，他的母親在裡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收藏品。」我們走向停在另一端的一輛大卡車時她說。「看看她留下了多少東西，實在很不可思議。我覺得她以前可能有一間店。」
一輛卡車停在兩間倉庫前，兩間倉庫的門都已拉起。三位工作人員正在把一個個的箱子從倉庫裡傳到卡車上，再把箱子在卡車上疊得整整齊齊。站在一旁默默觀看的是婦人的兒子。他是一位退休的汽車維修師，只要不過問他的名字，他很樂意跟我交談。「這兩間都是我母親的倉庫。她以前有一間家居飾品店。不是古董，都是些收藏品。」
第一間倉庫裡擺著幾十個的箱子，全用黑色馬克筆標示著「豆豆娃」（Beanie Babies）2。我翻開其中一個箱子，看到裡面裝滿了五顏六色的玩偶。「我上Craigslist分類廣告網站查過了，」汽車維修師告訴我，「一個賣3美元，但是沒有人買。」
雪倫朝卡車看了一眼，車子已經裝了三分之一滿，然後她看向另一間較大的倉庫，擔心卡車上的空間不夠。不過，工作人員向她保證會處理好一切。
我對此感到懷疑。那間較大的倉庫前面都是展示櫃，後面則是滿滿未拆封的收藏品。汽車維修師的母親似乎特別喜歡Department 56的迷你陶瓷聖誕村，而光是這樣的迷你聖誕村，恐怕就有一百個。隨著工作人員深入倉庫內部，我們發現她還特別鍾愛Consummate Collection的限量版瓷娃娃。「我真搞不懂她在想什麼，淨買這些東西，是打算留給我們嗎？她還在開店的時候，我根本不記得有這些娃娃。」他拿起一個未拆封的盒子，喃喃自語道：「中國製造。」
我小心翼翼地走進較大的倉庫。地板上擺著一組未拆封的六罐裝可口可樂，罐子上印著聖誕老人的圖案與「1996年聖誕節」的字樣。我轉頭問汽車維修師：「她這兩間倉庫租多久了？」
「2006或2007年租的，」他回答道，「我們每個月總共要繳租金500多美元。」
「這可樂已經有二十一年了。」
他搖搖頭。「我媽房子裡已經擺滿東西了，所以她就放到這裡來。我有時會想她是不是太誇張。這些東西通常都是用刷卡分期的方式買的，要繳利息的。」我們退後幾步，看著空巢清理公司的工作人員把瓷娃娃的盒子井然有序地堆到卡車上。「你知道嗎？」他說，「我跟我老婆已經決定了，絕對不要留下這種爛攤子給我們的小孩。」
大多數美國人家裡的東西，除了把它們買下的人自身的情感，並沒有多少價值。浴室裡的東西，從牙刷到肥皂，都無法再使用。廚房用品通常已經很舊，只能當成廢金屬回收。過時的CD、DVD、書籍、影音設備通常沒有價值，除非是相當罕見、狀況極佳，或是有人在收藏。如果不是珍貴的古董，家具的市場也越來越小，尤其是宜家家具。穿過的衣服，除非是知名昂貴的品牌，否則通常根本無法跟在開發中國家的工廠大量生產的低成本新衣服競爭。電子產品，從筆記型電腦到手機，也很快就失去價值（至少對每個季度就要更新產品的消費者來說，情況就是如此）。
沒有多少美國人比雪倫．凱德更清楚這一點。在空巢清理公司工作的六年以來，她已經為潛在客戶與實際客戶拍攝了上千張房屋清理前的照片。這些隨手拍下的照片很大程度上是前所未見的美國消費檔案。它們被謹慎地存在Dropbox中，可以透過她隨身攜帶的iPad存取。我和雪倫待在169號公路旁的馴鹿咖啡店時，她把iPad放在桌子上左手邊的位置。當她要查看一則訊息時，我注意到她的收件匣裡有25,322封郵件。
「好，我們來找張好照片。」她打開一個資料夾，裡面又有上百個資料夾，每一個都以地址標記。大部分的資料夾裡存了25～35張照片，都是潛在客戶或實際客戶家中堆滿的東西。對雪倫來說，這些照片有兩個功能。首先，這有助於決定清空房屋的報價。勞工與清運卡車都是費用，而照片上的東西再出售的潛在價值可以抵扣費用。再來，這有助於工作人員規劃清空的過程，畢竟有時候清空的程序可能會長達好幾天。
「這個很好。」雪倫說，她打開一個資料夾，裡面是雙子城北部一間房子的照片。「一棟錯層式的房子。」她補充道，同時把身體往前傾。「從外觀根本看不出什麼來。」她快速往下滑，滑過一間臥室的照片，裡面擺滿了書，再來是一張餐桌的照片，上面堆滿了活頁夾，然後停在一張照片，照片中可看到上百捲錄影帶，不是堆在書櫃上、桌子上，就是收在打開的箱子裡。她放大照片。「全都是自己錄的。」她邊說邊指向錄影帶上手寫的標題，然後又把照片縮小，指向成排的三孔活頁夾。「我猜他把錄影帶都分類了。這個人非常深情，這也是棟充滿感情的房子。」
「這些東西有任何價值嗎？」
她往後靠，雙臂交叉在印有空巢清理公司字樣的黑色T恤前。「自己錄的錄影帶，沒有價值。」雪倫停頓一下。在競爭日益激烈的清屋產業中，「再利用」是空巢清理公司獨有的特色。「很多人都認為『自己的東西不會被浪費掉』比打包花瓶更重要。」
為什麼這一點這麼重要，是個很複雜的問題。已經清空過上百間房子的雪倫，見識過客戶有多麼無法捨棄這些東西。「昨天我們清了一間房子，然後稍晚客戶的妹妹打電話來，說他（客戶）凌晨四點鐘去世了。」她把雙手往上攤開。「我也不知道……但這是巧合嗎？」
歷史上，個人的身分往往圍繞著宗教、公民參與和對居住地（往往是小地方）的自豪感。但是隨著工業化、城市化與世俗化，這些傳統的連結逐漸瓦解，品牌與物品成為我們塑造與展現個人身分的方式：使用iPhone的人與使用Android的人「思考方式不同」；深受學術界自由主義者喜愛的Volvo旅行車，不太可能在深受保守主義者喜愛的速食連鎖店Chick-fil-A的得來速車道前看到。3大大小小的消費行為塑造出我們的個人身分（只要問Google或Facebook就知道了，畢竟他們非常積極地在網路上追蹤消費者的身分）。而對許多美國人來說，家裡堆放的東西代表個人細心打造的完整身分。
就跟新興產業中的大多數人一樣，雪倫．凱德並不是一開始就想在這個行業中發展她的事業。她在明尼阿波利斯一個中產階級家庭中長大，然後上了大學，事業生涯中大多時間都在為美國聯合勸募（United Way）這樣的大型慈善機構工作。然後，2000年代末期，她的父親去世了，她與家人僱用一間公司，協助她母親搬到一間更小的房子。那間搬家公司的經理後來於2011年創辦了空巢清理公司。沒過多久，雪倫在健身房巧遇這位經理，稍後便在網路上查看這位經理新創的公司在做什麼。「從人道的立場來看，我覺得它的做法再合理不過了。」她敘述自己第一次在網路上看到空巢清理公司時的感想。2013年，雪倫加入空巢清理公司，擔任搬家工人。之後她開始拜訪老人住宅社區，為空巢清理公司的服務做宣傳。
除了創造利潤，空巢清理公司還創造知識。雪倫打開另外一個資料夾，點選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間凌亂的地下室，正中央擺著一台跑步機。「健身器材沒有價值。」她說，然後又點選另一張照片，上面可看到一層層的書架上堆滿了雜誌，有些書背都泛黃了。「地下室的書架上全是《國家地理雜誌》。」她嘆口氣。「屋主以為這些雜誌很值錢。」稍後她又談到另外一個常見的惱人物品：沙發床。「沒人想用舊的，搬動起來又危險，根本賣不掉。」
雪倫非常清楚，跟我談論她在工作中的困難，會讓人感覺每一次清理都像在演一集《囤積狂》（Hoarders）。《囤積狂》是美國熱門的實境秀，節目中的人總是忍不住囤積物品，卻從來不扔東西。「不是每個住家或每次搬家都那麼誇張。」她提醒我。「大多數都不是。」儘管如此，空巢清理公司的每一位客戶都有一樣的感覺：擁有的東西多過自己能夠處理的能力。
離開前，我問雪倫這份工作有沒有對她個人造成任何影響。「物質方面來說，沒有，我家也堆滿了東西。但是個人方面來說，我意識到人生短暫。」
一個人抵達生命終點時，擁有的東西比自己能夠處理的還要多，這個現象是最近才出現的。在人類歷史上，年老的公民往往是社會上最貧困的一群，不會留下多少物質。但是到了20世紀中葉，隨著社會的變動，這個狀態也改變了。多虧了更大的房子（美國的住屋空間自1950年代以來增加了兩倍多）、穩固的社會安全網絡以及更長的壽命，美國人比歷史上任何一個國家的人更有機會在更長的時間內獲取更多的東西。
這很大程度上是好事，人們的生活品質從來沒有這麼好過，但是到頭來，東西會耗損，人也會衰老。
NOTE
- 現已更名為「倉儲市集」（StorageMart）。
- 編注： 又稱「豆豆公仔」，是一種用豆狀PVC 材料作為填充物的絨毛玩具。
- Epstein, Reid J“. Liberals Eat Here. Conservatives Eat There.＂ Wall Street Journal, May 2,2014.
※ 本文摘自 《二手經濟：走訪全球舊貨市場，探索二手產業不為人知的新面孔》，原篇名為〈第一章 清空巢穴〉，立即前往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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