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 by Adrian Chen
「老實說，沒有人真正需要訂製服」，Demna在他為Balenciaga操刀的第四場高級訂製系列發表後說道。的確，這個僅為全球約莫4000名客戶（根據《Vogue》英國版給出的粗估數字）服務的產業，無處不散發著一種絕對性的菁英主義，售價動輒百萬起跳的華服，在當前備受挑戰的經濟氛圍下，更顯得有些不切實際。做為興許畢生都無法真正涉足其中的「局外人」之一， 2024秋冬的高訂秀場上，卻能看到一股跳脫傳統價值的思潮正在覺醒。
變革與重生
為配合奧運，於6月24日至27日間舉辦的2024秋冬高級訂製週，時程比平常提早了一個星期。官方日程中羅列的27個品牌裡，少了Valentino、Fendi和Maison Margiela等耳熟能詳的名字，就整體觀感而言也較以往安靜了點。這裡所說的「安靜」，不僅是設計上反映當前動盪經濟環境下所衍生的實用主義，更是在削弱譁眾取寵的行銷包裝後，把焦點重新移至服裝本身的專注。
回想今年1月高訂週期間，因一尊「機器人寶寶」在網路世界中搶盡鋒頭的Schiaparelli，本季創意總監Daniel Roseberry卻異常堅定地向病毒式傳播的迷因說不。「我不想要一個機器人寶寶，我不想讓人們談論除了服裝以外的任何事情」，Roseberry在秀後受訪時表示，「在社群媒體上創造一個爆紅瞬間的回報是如此之小，我想要更加永恆的東西」。
在社群媒體上創造一個爆紅瞬間的回報是如此之小，我想要更加永恆的東西。
Daniel Roseberry
於是2024秋冬高訂伸展台上，Roseberry帶回了訂製服秀場於1950年代全盛時期的風采，名為《The Phoenix》的系列中，他把創辦人Elsa Schiaparelli曾穿過的一件鳥羽披件，轉譯為包覆模特上身的金屬羽翼；品牌1930年代標誌性的高跟鞋帽，則化為搶眼的緊身胸衣。在Roseberry眼裡，Elsa Schiaparelli就像是一隻鳳凰，「她的力量在於不斷重塑——不僅是她自己，還有時尚」。
相較之下，Demna本季針對Cristóbal Balenciaga歷史檔案進行的「超譯」演出，可能就沒那麼好消化。繭型輪廓、七分喇叭袖、創新材質和奇異的頭飾，這些成就Balenciaga風格的靈魂元素，被他用鍾愛的T恤、丹寧等次文化符碼加味調理，而其中一套向經典gazar面料致敬的黑色「婚紗」，更榮登本季最具討論度的作品之一。
對我來說，高級訂製是一種穿衣的體驗，我想進一步去深化其感受或稱之為『表演』的概念
Demna
這套製作時間僅需30分鐘的造型，以47公尺長的尼龍布料直接於模特身上進行圍裹、塑型，成品無需經歷樣衣試穿的往返步驟，且可由3名工坊工匠直接到府服務。Demna這番天馬行空的神操作，全然打破了法國高級訂製和時尚聯合會高級訂製（Fédération De La Haute Couture Et De La Mode，FHCM）為「Haute Couture」一詞設定的基礎門檻，《Vogue Business》也特別針對此事撰文，展開了一場「content or couture」的思辯。但很顯然地，比起系列裡那些花上數百小時製作的重工衣裙，詩意而短暫的存在（呼應重複出現在伸展台上的蝴蝶主題），更接近Demna心中的極致奢華，「對我來說，高級訂製是一種穿衣的體驗，我想進一步去深化其感受或稱之為『表演』的概念」，他解釋道。
靈與肉的探索
無論探討的是概念抑或工藝，靈與肉，本就是完備高級訂製的一體兩面，在奧運氤氳激情下發表的2024秋冬高訂，設計師們更愈加單刀直入地挖掘服裝與身體間的關係。Dior的Maria Grazia Chiuri採用針織布料抓出如希臘女神般的垂褶，以給予律動空間的輕盈釋放身體，藉此向歷代競技賽場上戰勝重重困難與偏見的女性運動員致敬。
重返巴黎高訂周的Thom Browne，直接在伸展台前為眾人上了一堂「人體解剖」課，尋常被拿來製作樣衣的平紋棉料，一舉躍升為品牌施展工藝絕學的畫布，用釘珠、捲線繡等技法臨摹出的血管、肌肉，為未施粉黛的布面注入扎實生命力。倘若真如官方新聞稿中所述「高級訂製是時尚界的奧運」，那大秀閉幕時登場的金箔亮片裝，亦令本屆的冠軍得主名單呼之欲出。
荷蘭雙人組Viktor & Rolf熱衷的荒誕主義，選擇把人體引往另一個維度，彷彿積木般堆疊起的立方、三角形和球體，描繪出了一個始自自主意志驅使的抽象身軀，衣服則是適應此結構而生的立體雕塑。
當肉身已無法乘載內心對未知的好奇，意念也開始逐漸從中騰空。思考著靈魂與不朽的Rahul Mishra，轉為向宗教取經，試圖用具象化的手法，捕捉軀殼以外那不為肉眼所見的強大能量。自立體刺繡和褶皺中發散出來的面孔，是人類「光環」的實際體現，一如印度教中擁有4張臉孔的大神梵天，參透著過去、現代與未來。
另邊克服恐懼後的Robert Wun，卻在慶祝個人品牌創立十週年之際，掉進了光陰洪流裡的自我答辯中，不停反覆思索著「為什麼要做時尚」又「時間代表了什麼」。隨著揉合「金繼」技法（Kintsugi）的雪花禮服、繡著櫻花的緊身魚尾裙和烏干紗上的標誌性燒痕筆觸一一亮相，我們彷彿窺見了歲月流逝軌跡，以及東方哲學中美麗和衰敗對比下迸發的永恆。
接受一切都會有結束的一天，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Robert Wun
系列最後送出的4套造型，更赤裸地將皮膚、肉體和骨骼依序層層剝離，綴滿無數細小彩色水晶的壓軸拖尾禮服，代表著永世不滅的靈魂終將回歸宇宙。「接受一切都會有結束的一天，這沒什麼大不了的」，這是Wun向《Vogue Runway》給出的最終答案。
踩在現實與夢境之間
將飄遠的思緒拉回現實，終究生活才是服裝最直覺的使用場景。Chanel把秀場搬至巴黎歌劇院大堂長廊的動作，喚醒了聯結高級訂製服起源的畫面，開場由Vittoria Ceretti演繹的誇張斗篷和結尾Angelina Kendall身上洋溢1980年代色彩的塔夫綢白紗，皆足夠供場邊的貴婦名媛華麗赴宴。
將系列命名為《Champagne》的Alexis Mabille，則在翻新開幕的巴黎知名地標麗都夜總會（Le Lido）中，發表了閃著微醺光芒的一季。Dita von Teese在巨型透明雞尾酒杯裡帶來的魅惑演出，進一步放大了Mabille設計中自信、性感的形象，「我們不會向大環境的陰鬱氣氛屈服」，他說。
跟盡情揮灑享樂情懷的Alexis Mabille相比，剛過完90歲大壽的Giorgio Armani，在面對群體不安情緒的處理上，就來得更為沉著內斂。他在Giorgio Armani Privé呈現的89套造型，以珍珠為核心，強調肩線的夾克、飄逸的寬褲和綴有水晶、亮片的各式晚裝，由溫潤絲光和黑白主調交織而成的彩盤浸潤添色，隨同模特綻放的微笑，直達內心遍尋已久的平和。
於竹笛和西塔琴撩樂音中拉開序幕的Giambattista Valli，試圖重現設計師曾在Jaisalmer花園裡感受到的「靈魂愛撫」，自胸前成群綻放的立體花朵，伴著夢幻的雪紡紗裙襬傾瀉而下，恣意飄散出無比幸福的芬芳。
Mohammed Ashi所執掌的Ashi Studio，同樣企圖逃往那個存在於現實與夢想之間的虛幻世界，以《Sculpted Clouds》為名的系列，抒發其對建築和雕塑的癡迷。
人人都需要一件訂製服
讚嘆著「les petites mains」（符合高級訂製資格的裁縫師）出神入化巧手的同時，耳邊忽然又響起那句「沒有人真正需要訂製服」，然而事實又是否真如Demna所述？從商業角度而言，高級訂製招牌撐起的神話光環及典禮上眾星加持的話題效應，對帶動時裝屋旗下成衣、美妝等其他業務的銷售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據FHCM總裁Sidney Toledano指出，即便當下奢侈品行業的成長正在放緩，但高級訂製（包括高級珠寶）領域卻依舊有良好的表現，「我總是說高級訂製服的問題不在於（沒有）客戶，而是在於（缺乏）工匠」。
消費力不減的金字塔頂端客層，本季可以去Elie Saab、Zuhair Murad找到吸引目光的紅毯女神裝，Julie de Libran的襯衫式洋裝和Chanel的斜紋軟呢套裝、縮腳長褲，都可用來完美融入日常衣櫥。Giorgio Armani Privé及Giambattista Valli秀場上為華服選配的平底鞋，提供了高訂穿搭的另條思路。
若想試試精緻又貼近現代美學觀點的設計，可以從Courrèges 創意總監 Nicolas Di Felice創作的 Jean Paul Gaultier 的下手，簡約的輪廓加上胸衣鉤扣轉化成的裝飾細節，為鋪天蓋地的雍容注入一絲新意。更為多元且適用於不同情境的巧思，不僅拓展了工藝觸及的場景，也恰好滿足了這群貴客對獨一無二的極致渴望。
當然，常被放在「藝術品」層級檢視的高級訂製服，並非全然只以營利導向，Daniel Roseberry於本季即以他的精彩作品，表達了心中不受行銷和銷售干擾的願景，一種和「藏家」間無可取代的私密聯結。天才少年Charles de Vilmorin的高訂舞台上，經角色化後的服裝則被賦予了「人格」，用劇場般的視角，編排出一齣暗黑詭譎的謀殺懸疑劇。
時刻著眼未來的Iris van Herpen，更直接把新作《Hybrid Show》搬進巴黎裝飾藝術博物館（Musée des Arts décoratifs）中，被架空「擺放」於藝術品位置的模特，成了真正有血有肉的「活體雕塑」，並在3D列印和絲紗褶縐勾描出的反重力輪廓包裹下，探索著設計師在科技以外對雕塑和繪畫的熱情。整場展演背後的寓意，就像是van Herpen在秀場筆記中寫下的：「儘管我們將一種實踐方式稱為『高級訂製』，將另一種稱為『藝術』，但對我來說，它們是隸屬於同一個宇宙。」
綜覽過本季目不暇給的奼紫嫣紅，關於高級訂製於今日存在的目的，各家自有定義，不管是倚重商業、是創作藝術，抑或是營造體驗。經濟數據疲軟的大環境下，高級訂製需求的逆風增長，或許可以被解讀為社會階級的愈漸分化，但其對美的實踐及追求，卻蘊藏著任何人皆可輕易從中獲得啟發的力量。在瀰漫著焦慮訊號的當下，我們都需要一件能讓意念去往美麗世界的訂製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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