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喬齊安
「人生就是會失去些什麼,可是那些失去,也正巧說明了你的擁有。」
──肆一《即使孤獨前行,你也要燦爛自己》(2023)
只要是定期走進書店的愛書人,或是工作與出版性質相關的朋友,應該很難不認得肆一這位作家的大名。在市場偏小的台灣書市,他的作品累積銷售突破百萬冊,散文集《可不可以,你也剛好喜歡我?》(2013)更成功改編電影,締造7912萬的驚人票房,證實他在廣大讀者群心中的影響力。「肆一」其名已經成為一個活生生的IP,堪稱台灣史上罕見的傳奇暢銷作家。
肆一的文字平實溫暖、聲線溫柔動人,在愛情與療癒領域獨樹一幟,創作中總是金句連發,烹調出一碗碗心靈雞湯。每一個我們在漫長生活中總有遇到不快與悲傷的時候,也總會被肆一的名言深入撫慰,因此有許多粉絲將他譽為精神導師。即使是過往很少主動接觸勵志成長書籍的筆者,也曾有過被肆一金句「『可不可以,你也剛好喜歡我?』是你在愛裡最卑微的請求。但你的愛並不卑微,你永遠都要這樣記住。」所打動、開啟「珍惜自己」的自我治癒時刻。處於愛情較弱勢一端的傷心人太多,能夠承接悲傷的容器太少,肆一則不斷在傳遞幫助我們走出悲傷的方法。
散文與小說的載體截然不同,類型小說必須有一個前後呼應、脈絡清晰的故事來傳遞核心。肆一的小說擅長巧妙地在現實生活中融入一點奇幻元素,在過去做出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特殊設定」。《遺憾收納員》(2018)中的「遺憾招領中心」坐落在台北車站地下街一角,得以踏入的有緣人,能將那份遺憾寄回過去給逝去的親友,讓放不下的他們能夠收到你的思念、安心離去。《你好,這裡是記憶花店》(2022)則反其道而行,作者關懷著被留下來的人們心中的不解與傷痛,藉由擁有藉由遺物窺見亡者記憶的店長之超能力,將他們的真正想法傳達給懵懂不安的我們,拾得「讓自己慢慢好起來」的希望之種。
這兩部作品藉由具創意的「都市傳說」令人耳目一新,但若只是設定奇幻,也無法顯得其突出。筆者認為肆一小說中另一個重要的特徵,就是濃厚且自然的台灣在地味,而讓慣於閱讀海外作品的讀者特別有親切感。台北地下街阡陌綜橫且處處皆是驚喜,很少有人能夠盡數記得每一個角落是哪一所店家,對外地人來說更是宛如迷宮,並不屬於信義區、貓纜等觀光熱點,《遺憾收納員》將其安排為靜謐傳說的中心自是合情合理,對標了我們對於地下街的神祕想像。那些心有遺憾的人們過去相處的回憶,如淡水巷弄中歷歷在目的漫步驚喜,亦呈現出美麗如畫的寶島風光。
即使是刻意模糊地理位置,讓讀者得以擁有更大想像的《你好,這裡是記憶花店》,那份熟悉的「台灣味」仍絲毫不減。因為生於台灣、長於台灣的肆一已經將對這塊土地的觀察與情感內化於文字中,故事裡的角色遭遇的悲傷分別來自鄉民惡意、校園霸凌、姊妹失和與隨機殺人事件,都不是令我們陌生的新聞大小事。其中一段「外勞之戀」更堪稱神來一筆,描繪出大眾媒體時常忽略、或類型作家總不知該如何置入在作品中的日常風景。
台灣推理作者過去常被批評故事發生在哪一個國家都可以,欠缺本土特色,就是因為小說中的人設、台詞與真實的台灣性格有所差距,更像是一群忙著上演詭計的舞台劇演員。小說不一定要刻意強調發生在台灣何時何地,重點是「人的反應」是否符合我們對台灣社會的理解。在肆一筆下的親切場域,不由得讓你期待,這間修復記憶的療癒空間或許便在道路轉角某處,等待著為我們解憂。
前述作品都是幹練質精的短篇連作,而肆一在2024年發表的最新故事《幻日之時》,便是氣勢磅礡的長篇大作,更是大膽跳脫先前風格的犯罪推理小說,充分引起與作者同為犯罪迷的筆者之興趣。閱畢亦可豎起大拇指稱讚,這是一部能夠同時滿足肆一粉絲和犯罪推理迷的精采小說,讀者們可以放心蒐藏,肆一的寫作功力似乎又更上一層樓。
《幻日之時》簡單來說便是《Signal 信號》(2016)類型,在現在、過去兩個時間線同步進行懸案調查的搭檔,最終透過穿越時空的方法解決問題,卻發現人生未必因此變得更好。穿越的方法肆一同樣安排了吸睛的特殊設定:浪漫的幻日環,且藉由角色的分析了其次數有限的規則:「兩個時間點同一天必須都出現幻日環景象、要回到過去:電梯按五樓+三樓;要回來:電梯按五樓+原樓層。」為故事增添必須「限時破案」,倒數計時的刺激感。這一類特殊設定除了近年在韓劇與日本本格派盛行,廣受影視界認可的本土犯罪作家林庭毅也很擅長,在著作《冤伸俱樂部》、《災難預言事務所》中便結合民俗和科幻元素,玩出新鮮有趣的花樣。
社工林忻予幼時親姊姊慘遭殺害,由於姊姊林忻晴是國中生根本沒與人結怨,家中也未有財物失竊,找不到動機下難以鎖定嫌犯,落為懸案,她的家庭隨後破碎瓦解。12年後的2024年,意外藉由即將拆除的大樓電梯返回2012年,結識正在調查許家禎少女失蹤案的刑警張晏。林忻予是懸案被害者遺族、張晏的哥哥則在疑似冤罪的事件中自盡,命運安排有著童年共同傷痛的他們相遇,從相互質疑到開始信任彼此。林忻予拜託張晏在姊姊被殺害那日到現場蹲點預防犯罪,張晏則希望她在現代的鑑識系統中比對2001年哥哥所留下的線索,鎖定犯人身分。當他們試圖觸犯時空旅行的大忌「改變過去」後,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幻日之時》是認真地安排了主線與好幾條副線,穿插後匯於大結局的犯罪推理,內容非常紮實,而最令筆者讚嘆的,莫過於肆一的田調資料是如此用心與詳盡,再度深刻反映了台灣社會甚至是歷史。如文案上所述,書中的案件其實都來自真實事件,在與肆一本人請益確認過後,筆者也一一道來,一方面協助讀者更認識作品的內涵,另一方面也是敬重肆一的寫作精神:宛如「記憶花店」的主角群完成委託後於現場的鞠躬,那是一份對於逝者誠懇的尊敬,與傳達給我們「端正生活」的態度。不是跟風看八卦,而是追思每一位事件中的犧牲者,期盼沉冤得雪。
林忻晴命案來自2002年的北港崔曉菁命案,這件懸案在新聞媒體和PTT上曾蔚為話題。崔曉菁是家境清寒的資優生,可排除結仇與求財強盜等可能,且家人的證詞疑點重重。直到2011年同校男學生收到死者託夢,在夢裡得知警方的未公開線索與人名,並鎖定了真凶身分,可惜在崔家集體包庇且欠缺證據下至今仍未真相大白。
許家禎失蹤案來自2008年的新店方姓國中生性侵殺人案,是一件受到輿論譴責的爭議重案。時年19歲的徐志皓將少女先姦後殺、割喉放血,受審時囂張嗆聲還要殺掉法官,卻在高等法院審判時因「已有悔意,獲得家屬原諒」從死刑改判無期徒刑。他的共犯許姓少年則開車時衝撞員警,被制止的子彈擊中癱瘓,還害開槍員警吃上官司職涯蒙塵。
計程車司機劉政案來自2007年的林金貴冤獄案。他被認為是開槍殺害鳳山計程車司機的兇手,判處無期徒刑。由於蒐證程序的嚴重瑕疵、警方買通證人的偽造證據,導致林金貴在苦窯中蹲了2519天才重獲自由。
張晏哥哥張丞冤罪事件來自1997年的盧正案,前警察盧正有欠債的理由,被認為是台南婦人詹子春勒斃案的兇手,三年後遭判死刑,並在看守所槍決處刑。有罪判決來自盧正自白,但現今專業分析極有可能為警方脅迫下的虛偽自白。
小說後半段重心的望榮教邪教手法,來自去年Netflix紀錄片《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引發熱議的韓國攝理教(JMS)。教主鄭明析長年性侵與控制大量年輕女性,甚至在台灣都有台大、政大等高學歷女孩受害。幹部孔玟植也在台灣性侵未成年信徒,兩人目前都在服刑中,然攝理教信徒如今仍堅稱鄭明析清白無罪。
這些重大案件的共同元素就是無論是死者或生者,至今都存在著遭受不公待遇、沉冤未雪的受害者。愛著他們,卻苦求不到真相的遺族心情又是如何糾結難解?便成為肆一在《幻日之時》轉化為幾位重要角色心理困境的著力點。日本天王東野圭吾有不少探討受害者、加害者遺族的社會派作品,肆一則走出自己的路線,將這個難寫的議題調理出濃郁的情感與溫度。
與犯罪小說、紀錄片主打的「改編或揭開真實事件內幕」截然不同,《幻日之時》即便經歷勞心勞力的田調,寫實性強卻不刻意宣傳故事來自哪些事件,可以感受到肆一絕無消費聳動話題的誠心。他以絲毫不像推理初心作家的純熟技巧,將上述事件在今昔交錯下最終巧妙地串連在一起,解釋角色悲劇的宿命。本作在台灣在地性的融入上可說是更為高竿,當作者願意將真實事件考究到如此地步,即便文章中不做任何地緣描寫,讀者也不會感受到任何類似「中皮日骨」的不協調了,光是2000年代的對白中自然的「打牌」,便足令筆者會心一笑。
他更提出一針見血的觀點:「改變過去真的是好的嗎?」張晏挽救了林忻晴的性命,但她成為植物人,林忻予的家庭照樣破碎,甚至母親為了照顧姊姊,狀況變得更糟了。小說突破世人不滿足於現況,執著平行宇宙會更好的迷思,提醒我們珍惜當下的每一天。最終,肆一還是用他的金句療癒陷在傷痛中的人們:「傷痛只是我們人生的一部分,它幫助我們深刻生命,卻不會是我們的日子。」懸案、冤案受害者遺族或許是最難以治癒的族群。那種心傷是最極端的、他人無法理解的傷,他們連一個明確得以憎恨的對象都沒有,走不出過去,何來迎接未來?而這也是肆一在《幻日之時》為自己執筆以來設定的最大挑戰,既是為亡者合十默哀的安魂曲,更是一份溫柔撫慰生者的「大愛」。
◎作者簡介/喬齊安(Heero)
台灣犯罪作家聯會成員,百萬書評部落客,日韓劇、電影與足球專欄作家。本業為製作超過百本本土推理、奇幻、愛情等類型小說的出版業編輯,成功售出相關電影、電視劇、遊戲之IP版權。並擔任KadoKado百萬小說創作大賞、島田莊司獎、林佛兒獎、完美犯罪讀這本等文學評審,興趣是文化內涵、社會議題的深度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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