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貓君
「一切日常的韻律都始於呼吸。」
「三個深呼吸──」這是鄭育慧每一次進行膚慰時,都會說的話。
每當進入安寧病房、去到偏鄉部落,或是面對受災戶,她都會輕聲叮嚀眼前一個又一個身心等待修復的肉體,然後透過精油的芬芳與膚慰告知「我們在這裡」,引導人們從感官慢慢返回當下安全的自己。
「植物的香氣總是提醒我:
只要還能呼吸,我們就還保有一些選擇。」
自東華大學華文系畢業後,鄭育慧即以野鳥為主題陸續拿下散文與新詩獎;今年則以成為芳療師後創作的系列散文獲頒後山文學新人獎,並且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三個深呼吸》。
出身新竹的她,離鄉背井前往花蓮念書,後來又在臺東聖母醫院擔任專職芳療師,奔走於居家醫療、綠色照護與創作生活。從文學走入芳療,從著迷賞鳥到與植物合作,將香氣引入人間,她經歷了什麼?又是什麼讓她在後山生了根,留了下來?
讀著她的書,感覺思緒彷彿隨著氣味飛行,然後滑翔、降落在肌膚上。每一篇都是一道香氣、一種撫觸、一個動人的故事。我暗暗決定採訪當天,也要好好專注在感官上,從messenger中仔細傾聽、感受這位定居東海岸的芳療師。
「直到現在,我仍能清楚看見天空中滿滿火焰般的大樺斑蝶。」一道青澀卻令人安心的嗓音,猶如海流中的漂沙穿過筆電的螢幕而來。
念高中時,鄭育慧在課堂上讀到小說家吳明益的一篇文章〈死亡是一隻樺斑蝶〉。當時外婆剛過世,母親也生了重病,作家筆下描寫的喪親之慟深深打動了她,於是,女孩追尋著大樺斑蝶沙沙低訴的飛行語往東走,走向了屬於她的蝶道──關於感官,關於生死的氣味之路。
大二那年,她不經意在書上讀到安寧病房常運用精油的香氣,來緩解病人不適的症狀。這才驚覺,平日走在野地瀰漫於鼻間的四時芬芳,原來也是修復創傷的氣味;加上2018年花蓮強震期間參與芳療志工團隊的經驗,於是她從大四之後,每個月都前往臺東聖母醫院接受芳療師培訓。
「芳療師的手,是意念的延伸,透過肌膚的撫觸,體察每個瞬間各部位觸覺感知的不同,配合呼吸和表情的改變,即時隨之調整。在芬芳的時刻,觸及身體裡的魂,這樣的溝通方式,比話語更精微、細緻,也更加誠實。」
芳療師是一份無聲的工作。用手面對浮世,以靜默溝通,用觸覺招呼。那繚繞的香氣能引出回憶,鬆開情緒,每一個痛苦的生命因此而得以安睡。
一如她喜愛的義大利永久花,從前調的苦澀轉為清香,最後是安撫的尾韻。在那充滿愛的撫觸之中。人的心靈恍似變得能抵抗苦痛,重生為沃土。
「芳療本身就是將大地的能量帶到人間的一種媒介。」
然而,她置身醫療現場,眼前反覆觀看的,幾乎都是持續在崩解的身心。像是不願面對自身難堪肉體的癌末患者;彷彿以身上神祕的刺青鎖住悲慘往事的退伍老兵;還有再也無法執起全身因黃疸變得橘黃枯瘦的妻子之手的悲傷男人⋯⋯她雖努力透過雙手,將人再次縫補成人的模樣,卻也不得不安穩正視必然的死別與病苦。
「我常覺得自己更像一頭獸,皈依於命運,生死交付自然。
有點像是待在流血不止的同伴身旁,舔舐著彼此的傷口。
赤裸、誠實,而且直接。」
「我和對方一樣,都處在一種創傷的情境。」因此,助人後的自助,避免精神上的職業傷害也很重要。
在一整天能量消耗殆盡之後,回到家,她會用精油「自我滋養」,讓香氣包裹住自己;同時進行止觀並行的練習。如同〈佛手柑〉中所描寫,在吐息間屏除雜念,如實俯瞰流動在眼前的幻象;她也相當推薦瑜伽中的呼吸法,「因為呼吸,可以搭起身體與心靈的橋梁。」
「不論處在何種情境下,
只要顧好呼吸,就可以讓身心回到寧靜的地方。」
然而說到這裡,育慧接下來緩緩吐出了帶著幾分得意的話,讓我不覺瞪大眼睛。「我在書中寫到的那個在葬儀社旁邊、一棟荒廢公寓裡約十坪的房間,我覺得那真是個修行的好地方。」
每當她行經那面象徵著死亡的招牌、沿著漆黑的樓梯往上走,就感到自己彷彿卸下了身上所背負的一個又一個角色,任由死亡的意象解放自己。
她逐漸明白了,死亡不過是一種被世人放大的恐懼。而在〈讓香息縫補於無形〉中沒有寫到的是,那隻已僵死於樹下的白腹秧雞,其實一隻眼睛盯著殯儀館,另一隻眼睛卻凝視著野地。她看著向人間與野地投以空洞眼神的牠,驀然領悟到自己身為一名芳療師,在這世上該處的位置。「我站在人間與野地的交界處,我能做的僅僅是將植物的氣味帶到現場。」
「我只是單純分享植物的香氣。
讓人們擺脫過往,也不屬於未來,就這樣由衷被氣味所祝福。」
儘管我們從一本書不斷外擴,從生死到修行,淨是沉重的話題。但我感覺到這位東海岸芳療師實實在在地感受著採訪過程中的愉悅,由衷的欣喜、由衷的分享,連我工作時在一旁搗亂想闖進食物櫃的橘貓,都獲得了她由衷的讚美。
這讓我想到了偶爾兼職鳥類調查員的她,在多年前一篇奇萊文學獎散文組首獎作品〈落地臨礦的野鳥視線〉中,寫到自己站在冷颼颼的花蓮溪口,邊發抖邊苦尋信天翁的身影;那股總在當下真摯感受著生命的熱情,就像另一個時空的博物學家黛安.艾克曼(Diane Ackerman),為了登上短尾信天翁最後的棲地,在不慎掉下懸崖摔斷三根肋骨之後,仍在腦海創造出天使和自在滑翔的信天翁一樣。
「無論是芳療或鳥調,都是面對生物、認識生命的一種行動。」自然文學與芳療師,兩個乍看各自獨立的迷人星系,至此似又出現了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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