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無此心》在2023年「台北電影獎」共入圍十二獎,包含劇情長片、導演、編劇、女主角、男配角、配樂、攝影、剪輯、美術設計、造型設計、聲音設計與視覺效果,著實是入圍名單中的亮眼作品。然而,這其實是曾英庭導演的長片處女作。本次台北電影節導演專題,我在晨光灑落的中山堂裡,與導演一同聊聊這部與他過往風格相當迥異的《查無此心》。
文字:彭紹宇
還記得2017年的電視電影《最後的詩句》嗎?那是一對相識相戀16年的男女,在時代變遷的淘洗下,如何從青春憧憬走向幻滅崩潰的故事。劇末由演員傅孟柏飾演的人傑緩緩地念出那最後的詩句,並在最後舉槍自盡。劇中演員傅孟柏與温貞菱分別獲得第52屆金鐘獎「迷你劇集/電視電影」的男/女主角獎。
六年後,導演曾英庭攜《查無此心》來到大銀幕,像是延續了《最後的詩句》的故事,當年的結尾是這次的起始,卻是另個截然不同的全新故事開端。一個男人舉槍自盡,成為另一人揮之不去的陰影,但這不是一部關於青春傷痕的故事,而是結合逃逸移工議題與犯罪懸疑的類型作品,帶領觀眾靠近那個也許離得不遠,但我們從未真正瞭解的世界。
導演心法,故事起源
電影描述一位走不出男友自盡陰影的女警吳潔,原計劃在跨年夜那天自殺,沒想到一起被挖去心臟的無名女屍案改變她的命運。查案過程中,她認識涉嫌的非法移工仲介林佑生,彷彿找到這起連環殺人案的線索,進而揭露這起殘忍犯案背後的真相。
論議題野心與作品規模,《查無此心》絲毫不像一部導演的首部作品,事實上,曾英庭雖被稱作「新導演」,但他從事影視創作經歷早已超過二十年。過往多部作品如電視電影《衣櫃裡的貓》、《最後的詩句》與影集《用九柑仔店》等都有好口碑,更曾獲金鐘最佳導演殊榮。令人好奇,為何這麼久才拍出自己的第一部長片?
「這部電影的靈感早在2012年就出現了,那時只是一個畫面。」曾英庭回想十多年前,那時仍在當兵的他,腦中浮現如此畫面──月光下的一具女屍。畫面像一塊拼圖,另塊拼圖則是移工。
出身台中豐原的他,回憶自己在通勤上課時總會接觸到移工,最初的經驗是害怕的。「因為對移工族群很陌生,未知才會帶來恐懼」他說。不過隨著至桃園就讀大學,他在工廠一帶愈加頻繁接觸移工,甚至一齊打球,才明瞭彼此並沒有什麼不同。對移工議題探索的種子也扎根心中,多年後成為他的創作養分。
從畫面發展出概念,再由概念書寫為故事,以懸疑基調觸碰移工族群的《查無此心》因而誕生。只是不同作品篇幅的適應是另項考驗,從短片、電視電影、電視劇,一路到劇情長片,對許多導演來說並非輕易能轉換的過程,曾英庭這條路走了20年。他認為拍攝短片與電影的最大差別是壓力,拍短片靈活度更大,相較可以「玩」。相對地,拍攝長片時面對更多人,不僅是團隊,還有投資方。因此需對更多人的負責,壓力也就大上許多。
「這種壓力通常都是自己給自己的。」他笑說。
談及過去的作品,許多導演皆有各自標誌性風格,但曾英庭的創作跨度卻相當大。《衣櫃裡的貓》用流浪貓講家人間的關係,《最後的詩句》以跨度16年的故事述說青年貧窮,皆和《查無此心》此種類型懸疑風格大相徑庭。《最後的詩句》的絕望,儘管到了《查無此心》仍清楚存在,但結尾卻帶給人些許希望的可能,彷彿一切並非只是純然的惡。
創作者的作品往往與自身人生態度相互映照,如今邁入40歲的導演自覺自己的「怒氣」逐漸少了,在電影中理解世界,也更能站在別人的立場思考。這種溫柔顯現在《查無此心》中,那是一種遁入黑暗後,尚能望見的依稀之光。
技術打磨,團隊默契
本次台北電影獎所入圍的12項裡,技術獎即占泰半以上,可謂囊括所有技術獎項提名。導演談及這次與技術團隊的合作,其實大多都能溯回過往拍片時的經歷。
世上沒有一條路是白走的,短片與電視劇的經驗不僅是曾英庭的準備過程,過去的合作夥伴也成為這次長片製作團隊一員。例如攝影師是大學時期認識的好友,燈光師是長期合作夥伴,美術設計則是多年前金馬電影學院的同期學員。因長久培養的默契,使彼此理解對方的工作模式,相互碰撞,仔細傾聽,一切時機都是水到渠成,是最好的時機。
「電影是一件工藝品。」曾英庭說,《查無此心》的技術呈現藏於細節中。在美術設計裡,畫面中的空間先被架構,再描摹樣貌,並找出角色在其中的「生活感」。造型設計則回歸角色本體,導演撰寫劇本時習慣親自演繹這些角色,以理解人物細微氣味,內裡性格也呈現於外在。例如女警是個愛讀書的人,反映於她的衣著上,抑或男主角的皮衣造型,透露他對自身具有自信的訊息。
至於觀眾較難察覺的視覺效果呢?傷口呈現是顯著成果,但不止如此,開場的煙火以及片中多次出現的斷指,都是造型和特效團隊的共同結晶。另一視效關鍵則在於「雨」。
《查無此心》的世界相當潮濕,彷彿濕度催化人心變質,加速腐壞速度,為真相蒙上一層迷霧,隨之而來的黏膩感,像極人心難以甩開的悲傷,視覺特效則在此使上力。看過電影的觀眾應對片中多場雨景不陌生,雨效則分為現場與後期,為實現這樣的「溼冷」感,本片現場特效組跟隨全片拍攝,是電影較少見的工作模式。導演認為雨效不能只靠後期,藉由跟片工作,能對電影整體有更深掌握,也隨著演員表現調整雨水效果,是綿綿細雨,抑或風吹斜雨,都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催化。
移工議題,影中實景
談及片中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不可不提由阮經天詮釋的非法仲介,在移工市場裡扮演極為重要的掮客。這樣的角色也是台灣電影中罕見的人物,他處於善惡之間的灰色地帶,儘管做著剝削移工的地下生意,但角色本身的正義卻又在緊要關頭隱隱浮現。為了形塑這一角色,導演從田野調查至劇本開發花費約三年時間,甚至訪問真實世界中的仲介,勾勒出人物過去,書寫角色小傳,在落筆之間與劇本相輔相成,飽滿角色內核,這些功課更成為他設定兇手職業的啟發取材。
外籍移工議題在台灣影視近幾年來討論愈趨頻繁,包含吳郁瑩的《阿紫》(2019)、張騰元的《徘徊年代》(2021)、蔡崇隆的《九槍》(2022),都是長期關注東南亞新住民和移工議題的創作者。曾英庭過去在《高山上的茶園》(2018)或更早的《椰仔》(2012)也曾觸碰移工議題,其中泰國演員莎吉・阿皮旺(Sajee Apiwong)更在《查無此心》中再次合作。
對於移工議題的興趣,導演最初共感來自「異鄉人」的身份,但曾英庭認為移工族群對台灣觀眾來說仍較遙遠──移工仍是台灣社會中的陌生「他者」。他敬佩其他將此議題帶入影視作品的創作者,認為這樣的帶入應是長期努力的方向,《查無此心》雖未以移工為第一人稱訴說故事,但這是過渡期中的階段性努力,用類型讓台灣人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直到哪天,當移工人物擔綱主角的電影不再是小眾,那可能表示我們的社會已經進步了。」導演說。
演員特質,角色選擇
本片男女主角阮經天與張鈞甯都是台灣觀眾不陌生的面孔,但各自詮釋角色卻皆與演員本身形象有所差異。其中,已一段時間沒有在台灣電影中出現的阮經天,對許多觀眾來說可能相當驚喜。
受張鈞甯引薦,導演在阮經天身上看近人物不同面向的立體,也與仲介一角所需的特質不謀而合。但該角挑戰並不僅在於形象,還有那轉換自如的跨語言功力。片中多場語速快的泰語、越南語與印尼語表現,盡是阮經天花費二個月學習的成果。
至於片中重要的女警一角。曾英庭透露最早便確定由張鈞甯出演。他們的緣分來自另一部未果的電影計畫。張鈞甯的形象帶給人無暇完美之感,使導演好奇她是否有其他面向,於是在《查無此心》亟欲挖掘她銀幕上少見的脆弱面。張鈞甯為此減重,符合角色的單薄身形,且苦讀警察大學書籍,熟稔警察工作環境習慣,也因為劇情所需嘗試睡在車上,以理解角色的內心處境。
跨國旅程,未來計畫
從去年到今年,曾英庭帶著《查無此心》踏上豐富的電影旅程──2022年先在倫敦東亞電影節首映,之後在金馬影展和新加坡影展接連放映,今年再赴鹿特丹影展和義大利遠東影展,夏天則角逐台北電影獎。在面向多國觀眾的經驗裡,導演慶幸觀眾理解他的笑點,映後問答也多能收穫有意思的提問,更加深他相信作品能夠跨越語言的潛力。
巡迴放映世界許多城市後,《查無此心》也將於今年秋天在台正式上映,本片英文片名為《The Abandoned》 ──藉由這些「被拋棄的人」,理解為何「查無此心」?不僅是物理上的無心,更與角色情感相互輝映。團隊透露,院線版將與影展版有些微不同,邀請台灣觀眾踏入這個冷冽而潮濕的世界,一窺那靠近卻陌生的族群。
在《查無此心》後,曾英庭還會為我們來帶來什麼樣的創作面貌?訪談末端,當我問及導演接下來的新計畫,他神秘地說:「將會是一部愛情片」。
說畢後,導演笑了笑。
我想,熟悉曾英庭的人想必知道,這一定不會是一部純粹的浪漫愛情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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