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Masple
令人不快的金屬摩擦,穿插類似音訊回授的尖銳高頻,迷離人聲呢喃,配上詭異的短促音節,讓人不覺想起1970年代義大利鉛黃電影(Giallo)的虐殺情節。盧律銘在電影《無聲》中極具風格化的聲音交響,宛如來自修羅地獄,勾勒出近在咫尺,你我猶渾然不覺的校園鬼域。這個當初排斥練琴的孩子,是如何成為當前最活躍的電影配樂創作者?
在電影產業中,票房之外少數能創造其他收益的產物─電影配樂,近年越來越受到台灣導演的重視,它很大程度決定了電影的氛圍與氣質,更是挑動觀眾情緒的觸媒。放眼2020年金馬獎入圍名單,《消失的情人節》、《無聲》、《腿》等片多有斬獲,看來風格迥異的片型,背後主理音樂的共同名字,盧律銘。
他是台灣近年崛起最快的配樂師,2016年以第一部劇情長片《接線員》、電視劇《天黑請閉眼》嶄露頭角,爾後《返校》接續出線,截至2019年已囊括金鐘、金馬獎各一,今年又以電影歌曲與電影音樂獲得雙料提名。盧律銘的電影配樂啟蒙,多來自姊姊盧謹明的原聲帶收藏,在1990年代歐陸電影、藝術電影配樂中耳濡目染,滋養出一雙非主流的耳朵,就連第一部劇情長片配樂《接線員》,也是盧謹明的導演處女作。
回望過去,盧律銘與音樂的淵源,直到大學才真正定錨。「大學時期與同學組樂團,一開始先唱別人的歌,後來自己也寫歌,」他承認當時沒放太多心力在功課上,數學系念了六年才畢業,父親看出他對音樂的熱愛與對前途的茫然,建議到國外念個音樂相關學位,「就算創作的路走不通,還可以當老師。」曾多次為音樂跟家庭衝撞的盧律銘了解到,這應該是父子倆所能做的最大平衡與妥協,於是就追隨導演姊姊盧謹明的腳步,到英國唸書。
「出國念配樂,最大的影響不是技巧的精進,而是來自與同學的較量。」盧律銘說,同學有許多是科班出身,也不乏在音樂圈工作很久的人,在一群文化、專業背景都不同的人之間,努力找尋自己與眾不同的存在,成為學習的重點,直到現在,他仍保有這樣的習慣,無論接到什麼樣的創作邀約,他仍堅持在不同的類型框架下,保有獨一無二的自己。
回國後,盧律銘一面尋找配樂機會,一面投入電音團「棋盤上的空格」與後搖團「聲子蟲」,為當時仍是舞曲當道的台灣電子音景揮灑出一道冷冽的筆觸,也讓更多人聽見盧律銘。或許是這樣的「策略」奏效,來自劇場、微電影邀約漸漸上門,從邊緣到核心,從電視到電影,盧律銘透過不間斷的創作,保持活躍身影,終於從台下走到台上,成為近年台灣最炙手可熱的配樂師之一。
搖滾咖跨界顛覆傳統配樂
儘管學的是影視配樂,但盧律銘並不認為自己是所謂的「科班出身」。相對於有固定套路的好萊塢配樂,許多新近跨足配樂的搖滾樂手、樂團成員,反而更能打破這些既定手法,創造新的刺激。他特別喜歡九吋釘成員Trent Reznor與Atticus Ross這對配樂組合,他們拿下奧斯卡最佳原創配樂獎的《社群網戰》。
把傳統配樂顛覆得很徹底,仔細觀察配樂的細節與切入點,完全出人意料,卻又顯得如此契合。
「傳統上我們會將弦樂作優美的呈現,」盧律銘以Radiohead的吉他手Johnny Greenwood為例,在《黑金企業》配樂中使用了很多弦樂敲擊、重音,去搭配劇情的需要。當不同領域的人跨進配樂裡,會帶進一些新的嘗試,打破既有的結構,「能用不同的方式來做配樂,是非常有趣的。」
台灣的電影配樂跟隨電影發展脈絡,多以電影歌曲帶出配樂主題,許多歌曲創作者因而成為配樂圈的一員,然而盧律銘認為,創作歌手做配樂的特色是旋律線很明顯,但若旋律用得不好,觀眾容易出戲,「一般我會先考慮這個場景要表現什麼,用音樂來創造氛圍,比較不傾向凸顯旋律。」
盧律銘切入一部電影的起手式,是先了解故事在說什麼,配樂扮演的角色是什麼。「我會先抓出故事整體的精神,再考慮細部的內容。」創作《無聲》時,導演柯貞年先讓盧律銘看過三小時的初剪,「第一個想法就是用人聲,無詞的人聲,去代表聾人的心境,因為對白是手語,環境音會變得更重要。」盧律銘在《無聲》裡,與聲音設計合作無間,融合音樂與聲音,成功讓觀眾進入失聰者的世界,進而同理他們的恐懼與不幸。
我做配樂的時候,喜歡用概念去貼近劇情,也喜歡把密碼埋在音樂裡。
就像在《返校》中,用國旗歌旋律的反轉,作為讀書會的主題;女主角的主題,則是拆開後插入不同的場景,提供劇情的暗示指涉;而《無聲》中的雙手摩擦聲、拍手聲,都各自有其象徵,讓觀眾從聽覺上也有解謎的樂趣。盧律銘特別喜歡英國導演諾蘭與漢斯季默的合作,賦予配樂在聽覺之外另一個向度的意義。
從故事精神與音樂角色切入配樂
配樂的工作難以脫離影像存在,配樂師的溝通能力在這行中至關緊要。「每個人看片的角度都不同,配樂要代表的是角色的觀點,還是觀眾的觀點,配樂師的意見可能會與導演相左,這時要靠溝通,」盧律銘說,配樂上他不會堅持己見,更不會不讓導演修改,「但我會提出我的看法讓他參考,幸運的是,多數跟我合作的導演,都給我很大的空間。」
在《無聲》裡,柯貞年僅僅給了盧律銘配樂在影像中的「角度」,代表女主角、男主角還是旁觀者的心聲,而將音樂的「內容」,使用的樂器、音階上行還是下行,乃至節奏,幾乎全部交由配樂師發揮。「一般會找我作配樂,都是因為我的特質。」
盧律銘從驚悚片開始廣為人知,但他不認為被定型是壞事,起碼不會有錯誤期待。但這次愛情喜劇《消失的情人節》找他做配樂,他坦言,跟導演陳玉勳的合作經驗,讓他對配樂工作,又有了新的體會。盧律銘一開始不懂陳玉勳為何找他做愛情喜劇,初期也有一兩個月辛苦的磨合期。
但在他與勳導見面,聊到共同喜歡的搖滾樂團之後,一切都變得順暢無比,就連提防被導演打槍,「超前部署」預作的A、B版,最後都被導演照單全收。「過去我不太喜歡聽到『配樂就是要服務導演』這種話,因為做了《消失的情人節》我有點改觀,」盧律銘說,「即便是換了一個模樣,我還是盧律銘。」
2020年是盧律銘創作能量迸發的一年,不到六個月,他完成三部完全不同類型的配樂,也與三位不同的導演擦出了精彩火花。無論是從不斷嘗試與討論中,精煉出來的《消失的情人節》,還是受疫情影響配樂一度砍掉重練的《無聲》,又或是在幽默與驚悚間保持微妙平衡的《腿》,透過經驗的串連與增益,現在的盧律銘開始懂得欣賞配樂工作中那些折磨人的過程,也被作品砥礪得越來越堅強,「這正是這個行業有趣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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